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22:04


七(下)
  没有来过这里的人,也许很难体会什么是"狂欢节"。至少就我而言,有生以来对于节日最最深刻的印象也不过是某一年的国庆节,街上到处是拿着充气玩偶和棒槌的年轻人,我和几个同学吃过晚饭走在最热闹的大街上,有时候会经过另一群跟我们年龄相仿的孩子,尽管不认识,我们还是会互相恶作剧似地用棒槌去打对方的头。那一天,我记得我很晚很晚才到家,可是我回家的时候,街上仍旧挤满了人……  可是这里的狂欢节,有一种更加热烈的气氛,不管男女老少,有边走边干啤酒瓶的,有戴着夸张的卡通面具或是脸上涂满油彩的,有牵着一堆氢气球的,有顶着彩带的……尽管夜幕开始降临,人们的脸上却都带着兴奋的笑容。  狂欢并没有写在他们脸上,而是,弥漫在马德里的空气之中。  我在街边买了两个闪着灯的头饰,二哥起初死活不愿意戴,可我装出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无奈之下,他只得戴上。我在下一个路口又买了一根会发光的"仙女棒":  "这下,我终于变成仙女了。"  说完,我开始一边转圈,一边念"兵布鲁邦布鲁邦布鲁碰"的咒语。  二哥双手插袋看着我,原本因为被迫戴上白痴头饰而板起的扑克脸,终于慢慢融化了。  我看着他的笑脸,忽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这种情绪困扰了我一整个晚上,要不是发生了刚才那一幕插曲,我想我可能至今都会跟他保持距离。  "怎么了?"二哥笑笑地看着我,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脸,"仙女被下了定身咒吗?"  我看着他,心里有一个声音说:管他呢!这是狂欢节!  于是我咧开嘴,用"仙女棒"指着他说:"神啊,快把这个人变成猪吧!"  二哥却一把夺过我手里的"仙女棒",说:"把你变成老鼠!你信不信,我点三下,你就会立刻变成一只土拨鼠!"  我张着嘴,低头看了看指在我肩膀上的那闪烁着灯光的"仙女棒",又错愕地抬起头看着幼稚到极点的他,然后,转身假装尖叫着跑开了。  我们一路在马德里的街头奔跑着,我一边尖叫一边笑,我没有看清楚二哥的脸,可是我似乎听到他的笑声,还有他说"马上就是第三下了哦"。  迎面而来的人们也都面带微笑,没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们,也没有人来加入我们。空气中,除了狂欢,还有自由。我仿佛觉得,这座城市属于我们,也不属于我们。  我终于在某一个三岔路口的喷泉前面停了下来,穿高跟凉鞋跑步实在不怎么好受,更何况我还穿着礼服裙。  二哥脚步声离得很近,而且他似乎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我还没来得及转身喊停,他就已经来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用"仙女棒"敲我的头:"妈咪妈咪轰。"  下一秒,天空中忽然窜起一声巨响,把我们两个都吓呆了。  我抬头看向天空--原来,是有人放烟火!  我跟二哥面面相觑,发现彼此都是瞪大眼睛,一脸错愕到不行的样子,像是真的以为那咒语显灵了……  我们哈哈大笑起来,既是笑,又简直笑得像哭。  "吓死我了……"我说。  "我也是,"二哥拍着胸口,"我还以为你真的要变成土拨鼠了。"  "……"  "那一刻我真的后悔死了,早知道应该说把你变成跑车,至少我还能开回去。"  "……"我觉得我像是被三根黑线击中了。  于是夜色中,开始感到疲累的我们,漫步于马德里街头。  周围时不时仍有喧闹的人群经过,可是随着夜幕的降临,狂欢节似乎也要降下帷幕。  在刚才那一阵奔跑之后,我脚上的高跟凉鞋终于开始提出抗议,脚趾上传来阵阵疼痛感。我猜它是很昂贵的鞋子,光是绑带上的那些水钻就让人心生怜爱之情,更何况它的底还比一般的高跟鞋更柔软,所以我有些后悔刚才的不管不顾。我本人对鞋子并没有什么偏爱,可是我老妈是不折不扣的爱鞋之人,家里的衣帽间常年放着几十双不同种类的鞋子,数量是没多大变化,但每逢打折季又或是新品上市的时候,老妈都会逐步更换她的"藏品"。我外婆常常拿她那套马列主义思想教育我老妈,但她似乎从来没有要听从劝告的打算,而且我好像一直都对这件事丝毫不感到奇怪,因为像我老妈这样的"偏执狂"就该有收集某样东西的癖好。所以,一直以来我对于鞋子的研究和体会都颇深刻,因为老妈常常说:看一个人,要先看他/她的脚。  其实我至今不是很明白她这究竟是什么怪理论,可我知道,肯花钱买好鞋子的人,也许很我老妈是同一类人--这样说起来,魏梦跟我妈,会不会是同一类人?  于是,在我的脑海中,这两人的身影渐渐重叠在一起……  "你同不同意一个观点,"走在路灯下,我对二哥说,"人的一生也许有很多段感情,但最后他们却发现自己爱上的其实是同一类人。"  二哥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很直截了当地问:"你想说什么?"  我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我觉得,你的妈妈……其实跟我妈有点像。"  在今天之前,我并没有好好地思考过这个问题,而现在,这个想法如同炸弹一样在我脑中忽然炸开了。  二哥愣了一下,似乎脚步也停顿了。我稍稍侧过身看着他,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他深邃的眼里究竟有些什么。但我能看清他嘴角的苦笑。  "是吗……"他的这一句,不知道是肯定抑或是否定。  我忽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潜意识里,我知道,也许更深入地谈论我们的父母,只会让我们之间的关系陷入一种尴尬又痛苦的境地。  "你呢,"我决定让这话题变得轻松一点,"你会不会觉得自己也一直爱上同一类人?"  他看着我,眼里有一种奇怪的笑容,我一次从他眼睛里看到一种……魅惑。  也许我的用词不太准确,但此时此刻,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个词。"魅惑"二字跟我二哥实在有点搭不上边,如果你要我用两个字来形容他,我想多半会是:谨慎、可靠、健康、呆板……  可是今晚我们都喝了许多香槟,再加上这一连串的事,不管是我,还是他,都不自觉地表现出了更真实的另一面。  "那么你呢?"他没有回答我,而是反问。  "我……"我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想起我乏善可呈的感情经历,一边倒退一边说,"我觉得,我根本不了解男人,所以也无从谈起爱不爱的。"  二哥笑起来,似乎在思考我的这番话,最后,他说:"我本来想说,女人表面上看上去有很大差别,但实际上骨子里都差不多。可是听了你说的之后,我觉得也许是因为我不了解女人。"  我咧开嘴笑:"你想结婚了是吗?"  "有一阵子,确实很想。"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像是埋怨,反倒像是一种释怀。  "现在呢?"  "现在?"他又笑起来,"就像你说的,也许我根本不了解女人,所以……"  他耸耸肩,双手插袋,一副完全放松的样子。  我转过身,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往前走。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马德里街头,走在路灯之下,走在暮光之中。风吹在皮肤上,有了一些些意想不到的凉意,让这夏夜变得清晰起来。  我忽又转过身,倒退着看着二哥:"我刚才说我想回去了,你一点也不吃惊吗?"  他看着我,一脸淡然:"人,不管在外面漂泊多久,最后总是想要回家的。这是人之常情。"  看着这张线条坚毅的脸,我心生感伤:也许,就快要到告别的时候了。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只是一直没有去想。  我不想问他会不会想我,那似乎有点矫情。但我希望他偶尔会想起我,至少,当我想象我回到家的时候,我一定会想念这个夏天在这里发生的一切,红土城、薰衣草、乡间小路、城堡、高迪的教堂、静谧的夜晚、狂欢节……当然,还有我所认识的这些人们。  当然,尤其是二哥。  想到这里,我的鼻子忽然一酸,差点落下泪来。然后,二哥若无其事地走过来一把搂住我的肩膀,继续前行。  "别抹眼泪啊,那样很丢脸。"他说。  他的怀抱非常温暖,让我皮肤上刚被风吹起的一丝凉意都消失了。  我们经过另一个喷泉,这座喷泉非常巨大,就在三岔路口的中央。午夜时分,路上几乎都没什么车子,所以行人们纷纷坐在喷泉的边缘聊天。  "要喝点什么吗?"二哥问。  我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很饿:"不太想喝,但我想吃东西。"  话音刚落,就传来一阵肚子咕咕叫的声音,但发出这声音的不是我,是二哥。  我们对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大半夜的要在马德里找间吃饭的餐馆实在不是什么难事,可我压根没有坐下来正儿八经吃饭的心情,所以当二哥提议在街边买两份腌肉烤薄饼的时候,我简直要欢呼雀跃起来。  买完薄饼,二哥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两罐啤酒,我们找了一个能看到喷泉的台阶,坐下来开始大吃特吃。酒足饭饱之后,看着不远处嬉闹的人们,我的心情忽然变得无比平静。  "你会到上海来吗?"我说,"如果你来的话,我可以带你出去好好转转。"  就像这个夏天,他带着我在南法和西班牙旅行一样。  想到这里,我竟变得好期待。可是一想到就要与他们、与这片土地告别,不舍之情又让我的心情十分低落。  二哥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台阶,苦笑了一下:"你希望我去吗?"  "当然。"我诧异地看着他。  "我一直以为……"他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的喷泉,"你很讨厌我。"  "不是吧!"我大叫,"明明是你讨厌我!"  二哥转过头,以同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我:"我怎么会讨厌你……"  "你有充分的理由讨厌我,因为我是你老爸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私生女啊,"我看着他,发现他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错愕,"而且你总是对我爱理不理的。"  "我哪有!"面对我的指控,二哥一副无辜的样子。  "你有!"我瞪大眼睛,在酒精和归乡情绪的双重作用下,一股脑儿地说出心里话,"子安不管说要吃什么,去哪里,或是有个头疼脑热,你都会尽量满足他,关心他。可你从来都不会问我的意见,不会问我需要什么,也从来不关心我在想什么!"  二哥看着我,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这算是心虚,还是他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而且,"我又继续指控,"在来到马德里之前,你都很少对我笑,每次跟我打照面,你都板着一张脸,好像最好我是不存在的一样。"  "我……我……"二哥错愕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是怕你觉得我烦!"  我皱了皱眉头:"烦?为什么?"  "因为子安总是觉得我烦啊。"  "……"  我看着他一脸认真的表情,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可我又情不自禁地笑,原来他不是难相处,而是……傻。  "当然,"二哥轻咳了一声,"你也不见得有多讨人喜欢……但是!我绝对没有摆脸色给你看!"  我看着他的眼睛,越发觉得他真的……跟以往我所认识的男性不太一样。他是这么得耿直,耿直到让人不忍苛责他。原来在他冷淡的外表之下,跳动着一颗单纯的心。  他没有说什么听上去很感人的话,可我还是被感动了,我忽然觉得很高兴,尽管我父母的事情总是让我心头蒙着一层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阴影,可是离开家,来到千里之外,认识了我的亲生父亲,认识了我眼前这个男人,当我想到我跟他们有着这样一种奇妙的缘分,我的心里就像是被幸福塞满了一样。  "谢谢你。不管怎么说,谢谢你……"我伸出手,勾住二哥的脖子,很自然地在他额头吻了一下。除了恋人之外,我从来没有主动吻过任何异性,可是这个吻,是这么得由衷,这么得……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我只是想这么做。  好像除了吻他之外,我再也想不出其他能够表达我此刻心情的方式……  我放开他,发现他怔怔地看着我,像是被吓到了。我真是觉得好笑,原来他这么腼腆,不过是吻他额头他也会脸红,更何况我们还是兄妹!  我咧着嘴,想开口调侃他几句,却忽然觉得他的脸靠得很近,近到……被吓到的人换成了我。而且,他似乎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你--"  我想问的是,你干什么?  可是已经不需要问了,因为我发现他在吻我。不是吻我的额头,而是嘴唇。不是表达感激的吻,而是……男人吻女人的那种吻。  我愣了好久,直到他撬开我的牙齿,擒住我呆滞的舌头,我才本能地要推开他。  可是……竟然推不动,一点也推不动!他的双臂不知道什么时候牢牢地箍住了我,让我动弹不得,直到这一刻,我才开始感到害怕,一种对于未知世界的恐惧倏地在我心底迸裂。我使劲捶打他,但我的拳头被他死死地握住,他的掌心烫得我的心都要烧起来了。  我惊慌失措到了极点,他的气息如同潮水一般向我袭来,我脑中一片空白,几乎要被淹没……  就在此时,远处的钟声响起,那是教堂的钟声,声声入耳,如同警钟一样把我敲醒。  终于,我用力推开路魏明,他微微地喘着气,我也微微地喘着气,他依旧抓着我的手,看着我,眼神非常复杂。  我气急攻心,气得想立刻揍他一顿,刚一抬手,就觉眼前一黑,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23:03


八(上)
  我是被手机吵醒的,在醒来之前,我一直在做梦。梦见妈妈躺在病床上,一会儿好了,一会儿又要急救。就这样反反复复,弄得我心惊肉跳的。  我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落地窗没有拉上窗帘,一抬眼,看到的是外面深蓝色的星空。我花了好几秒钟才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还来不及细想,手机震动的声音就如同暗夜中的一道催命符,逼得我不得不按下接听的按钮。  "喂?……"  "鲁西永!你要死啊!"电话那头,是贺央久违的声音。他的口吻简直是气急败坏,要是声音也可以杀人的话,我想他会想要把我千刀万剐。  "打电话给你电话不接,发短信也不回,我不是已经服软了吗,你见过我跟谁吵完架还主动去找人家的--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天知道在这个时候听到他的声音对我来说简直是一根救命稻草。  "说话!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他继续吼。  我却紧紧地抿着嘴,生怕自己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就会被他听出破绽。  "鲁西永?!"  我终于忍不住"嗯"了一声,我想我要是再不出声,他恐怕要穿过电波来抓我了。  "说话啊!干嘛不接我电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自从那天在电话里大吵了一架之后,我就把手机调成了振动模式。反正基本上要只有贺央会找我,所以我干脆把它丢在一边。  电话那头的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忽然问:"是不是出事了?"  "……没有。"我鼻子很酸,却强迫自己不要掉眼泪。  "骗人。你是不是在哭?"  "没有……"我抹去脸颊上的泪水。  贺央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不肯告诉我也没办法,但是西永……你快回来吧。小祖宗,算我求求你了行不行……"  "嗯……"我说,"我很快会回来的。"  "真的?!"贺央欣喜地说。好像我是不是肯回去才是他真正关心的问题。  "你干嘛这么想要我回去,"我有点怀疑,"难道我走之前买的那张彩票中奖了?"  电话那头的他似乎在深呼吸以抑制破口大骂的冲动:"中你个头!你再不回来我立刻就买张去巴黎的机票来抓你!"  "你去巴黎干什么,"我被他逗笑了,"我又不在巴黎,我在马德里。"  "……马德里?!"  话音刚落,我就知道我说错话了。因为怕他担心,也因为怕会挨骂,所以我一直没告诉贺央我离开了南法小镇,随二哥来了西班牙。结果终于还是纸包不住火,不小心说了出来。  我只觉得脑袋里一阵阵地疼,真想立刻挂电话。  "你去马德里干什么?"贺央果然又恢复了咄咄逼人的本性。  "我……我跟二哥一起来的……"  一想起二哥……我的脑袋简直头疼欲裂。  我不知道我后来是怎么回到家里的,总是二哥带我回来的,我本就有点贫血,但以前从没晕倒过,多半是昨晚发生太多事的缘故……  脑海里闪现出几个片段,惊得我手心冒汗。  二哥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耳边传来贺央的吼叫声,我这才回过神来,只听到他问我为什么不说话。  "我没事,"我说,"你别大惊小怪。"  这句话,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我自己听。  "我过两天就回来了,到时候给你打电话。"此时此刻,我只想快点结束这段通话。  "过两天是什么时候?"别看贺央平常对人和和气气的,真要逼起人来,简直不给你喘息的机会。  我只迟疑了一秒钟,就下定决心似地说:"我明天就去买机票。"  "那好,"他终于满意了,"买好机票打给我。"  "嗯。"  "别敷衍我,我会天天打电话来盯你的。"他又威胁道。  "哦……"  挂上电话,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星空,又不自觉地发起愣来。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面对爸爸、子安、魏梦……还有二哥?  就这样怔怔地想了很久,发现根本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我又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也许二哥也喝醉了,明天一早醒来他根本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再说那也只是一个吻,只是个吻而已……  可是,我竟越想心越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着似的,怎么逃也逃脱不了。  在这沉重的思虑中,我又睡了过去。  这一次,依旧是噩梦连连。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看了一点墙上的时钟,已经快要到中午了。我坐起身,觉得头还是昏昏沉沉的,浑身都没有力气。  外面的天气很好,阳光刺眼,我勉强站起身,走到阳台上,想看看外面,结果刚走到落地窗前,腿一软,就跌坐了下去。  没有二哥在旁边救我,这一跤着实疼得我龇牙咧嘴。然后,二哥忽然就打开门冲了进来,一把把我从地上抱起来,放到床上。  "没事吧?"他的眼里有一种让我心惊的关切。  我木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我在阳台上……喝咖啡。"他的眼神有些闪烁,像是不想被别人看到破绽的样子。  我点点头,他的房间就在我隔壁,他在阳台上能看到我倒在落地窗前的情景,所以……他才能立刻出现吧?  我下意识地扯了扯薄被,盖在身上,几乎要我整个人埋在里面。  二哥坐在床边,似乎想说什么,但我立刻打断了他:  "我头有点晕,还想再睡一会儿。"  "……"他沉默地看了看我,眼里闪过一种稍纵即逝的落寞。  他点点头,站起身:"那你好好休息吧,饿的话就跟我说。"  我躺下来,用被子蒙住自己。我听到他向房门走去的脚步声,然后,那脚步声又停了。我听到他说:  "Marie早上打过电话来,说爸爸正在来这里的路上。"  "?"我倏地扯下盖在头顶的薄被,看着他,"爸爸?"  他点头。  "爸爸来这里?"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来……干什么?"  "我也不清楚,Marie没有说。"  我垂下眼睛,点了点头,重又蒙上被子。  他的脚步声停顿了一下,终又消失在房门口。  我没有睡着,我只是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想心事。我忽然好想冲出去买机票,恨不得立刻带着所有行李奔向机场。可我知道,现实是,我不能这么做。  到了下午,原本阳光明媚的天空忽然变得阴沉起来,没过多久,竟下起丝丝小雨来。  我的眼皮一直不停地在跳,心也跟着惴惴不安起来,我又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似乎一场始料未及的暴风雨就要来了。  傍晚时分,我起床洗了个澡,在热水的冲刷之下,我似乎恢复了一点精神。换了衣服下楼去,我已经饥肠辘辘了。可是楼下一个人也没有,我在厨房转了一圈,找到一些面包圈和乳酪蛋糕,随便塞了一些进肚子里,终于不再饿得让人心慌。  我回到客厅,魏梦和Emilio从屋外走进来,雨似乎停了。两人都皱紧眉头,在用西班牙语交谈。魏梦看到我,一下子就停止了对话,对我微笑。可是那笑容,怎么看都像是硬挤出来的。  "没事了吧?昨天魏明把你抱回来,我们都吓了一跳。他说你应该只是情绪激动晕过去,不然Emilio要请医生来看你呢。"  "我没事了……"我不自在地苦笑。  "饿了吗?"她又说,"我马上开始准备晚饭。"  说完,她就往厨房走,Emilio则对我挥挥手,转身回到院子里去。  "对了西永,"魏梦转过头看着我说,"你能不能帮我把魏明找来,我有话跟他说。"  "……哦。"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我缓缓走上楼去,敲了敲二哥的房门,发现他并不在房里。我又去敲子安的房门,也没有人。  他们会去哪儿?  魏梦既然让我找他来,那他应该没有出去。我下楼去,发现他的车还停在车库,于是我又折回来,穿过客厅,往另一边的起居室走去。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子安的声音,我从没听到他如此压低声音说话,所以迟疑着没有进去。  "怎么会这样……不可能……"  子安的声音很低,但我还是听到了只字片语。  我犹豫片刻,还是走进去,喊了一声:"子安,你看到二哥吗?"  我转过屏风,然后就停下了脚步,因为我发现跟子安一起站在窗前的,就是二哥。  子安回过头,不安地看着我,我诧异地发现,他的眼眶有点红,眉头也紧紧地锁着。二哥的脸色则是苍白的,一种无力的苍白。他伸手拍了拍子安的肩膀,似是安慰他。  "姐姐……"大个子不自然地轻咳了一下,"我有点事,先上楼去。你跟二哥聊。"  说完,他大步向我走来,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发现他看我的眼神里有一丝怜悯。  我诧异地看了看他消失的背影,又转过头看向二哥。他就靠在窗台前,日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的脸色看上去愈发沉郁。  我其实并不想跟他讲话,可是既然答应了魏梦来找他,我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你妈妈……找你。她在厨房。"  说完,我转身就要走。  "西永……"二哥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听上去有一种异样的困顿。  我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看着他。  "你相信命运吗?"  "……"我仍然看着他,想从他眼里看出些什么,可是徒劳无功。  如果我不了解男人,那么也许,我最不了解的就是站在我眼前的这个男人。  "你相信有一个造物主,为我们每一个人安排了他(她)该做的事、该去的地方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真的不知道。因为我没有信仰。  就在我们沉默地看着彼此的时候,忽然听到魏梦在大门口喊叫:"魏明!"  二哥立刻快步走了出去,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低下头看着我,认真地说:"你最好相信,不要怀疑。"  说完,他几乎是飞奔出去的。  我心底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冥冥中,我似乎知道将有什么可怕的事就要发生了。我跟着他走出去,院子里停着一部车……然后,我看到了爸爸。  他跟之前几乎已是判若两人!  他那卷曲乌黑却又整齐的头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银黄色的发丝。他被人从车上扶下来,坐在轮椅上,他仍然穿着儒雅的衬衫西裤,可是他瘦了好大一圈,双颊和眼眶深深地凹陷着,手背上插着一根输液管,旁边吊着一大袋透明的液体。  "爸……"二哥走过去,低□,给了他一个拥抱。  我猜他们两父子平时很少如此亲近,因为做父亲的眼中竟有满满的惊喜和安慰。  子安走到他们身后,扶着轮椅的手柄,默默地看着他们。  魏梦放开Emilio的手,似是跟他轻声说了句什么,然后也走过去,站在他们身旁。  唯独我,浑身僵硬地站在门口,手足无措。  二哥放开爸爸,子安推着轮椅往我这里走来,二哥和魏梦一人握着他的一只手,我却依旧怔怔地站着。  子安推着爸爸,来到我面前。他憔悴的脸上,仍带着一抹和蔼从容的微笑。  "西永。"他喊我的名字。  我张了张嘴,又立刻紧紧地抿起来,我真怕我一旦发出声音,那便是厉声的尖叫。  二哥伸手搂住我的肩膀,转身对子安点了点头,后者立刻推着爸爸进去了。  我看着爸爸消瘦而憔悴的背影,几乎要追过去。  "西永,西永……"二哥拉住我,"他累了,先让他进去。"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二哥,我想此时我的脸色一定也跟他刚才一样苍白。  "跟我来。"他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刚才的那间起居室。  "你坐下。"  我摇摇头:"他怎么了……"  二哥见我不肯坐,只得耐心地又劝了我一次。  我抓着他的手,低声问:"你告诉我,他怎么了……"  二哥看着我,眉头微锁,眼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他病了。很严重。"  "什么病?"  二哥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我,像是鼓足了勇气似地说:"肺癌。"  "……"我觉得眼眶有些湿润,于是不停地眨眼睛。  "下午Marie打给我,我才知道……原来他查出来很久了。但他谁也没说。"  "……"  "他  没有去奥斯陆办什么画展,而是去了医院治疗。"说到这里,二哥流下眼泪。  但他很快用手抹掉泪水,看着我,说:"他没有多少时间了,他来这里,是想……死在我们身边。"  我捂住嘴,生怕自己会一不小心哭喊出来。  二哥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们从彼此的眼中看到悲痛和怜悯。  "西永……"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他伸手抓住我的肩,"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  "你--"他张了张嘴。  "魏明!"  "二哥!"  楼上同时响起了叫喊声。  我和二哥立刻冲了出去,循着声音来到二楼。  爸爸躺在床上,痛苦地拍着胸口,旁边的护士正在给他打针,他那瘦弱的左手手腕上几乎能看到所有的皮下血管。  "爸爸!"我和二哥同时喊道。  路天光看着我们,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然后便闭上眼睛,似是沉沉睡了过去。  随行的医生和护士都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我只能死死地盯着二哥的侧脸,想从他的表情看出他们说的究竟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可是无论如何,看上去都不像是好消息。  他们又交谈了很久,魏梦才走过来搂了搂我的肩膀,说:"我们出去吧,让他休息一会儿,他已经够痛苦了……我只希望他能安静地走。"  我怔怔地看着路天光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那让我想起了我的妈妈,想起她弥留的那些时光。痛苦,就如同转轮一样,再一次向我袭来。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房间的,我只觉得我也累了,太累了。  我回到自己房里,倒在床上,回想这一个月以来的种种,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贺央的电话。  此时上海已是午夜,但他还是很快接了起来,可见还没睡。  "怎么样,"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慵懒,也许已经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了,"机票买好了?"  "……没有。"  也许我的声音有些沉闷,或是与平时不同,所以他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你怎么了?"  从刚才到现在,我的眼泪一直没有掉下来,可是在听到他这一句"你怎么了"的时候,我却再也无法抑制地掉下眼泪,我再也无法抑制地呜咽起来。  贺央吓坏了,在电话那头不断地喊我的名字,我却只是捂着嘴哭。  最后,我哭着对电话那头的他说:"你来好不好,你来这里好不好……"  贺央愣了一秒钟,立刻说:"好!我明天就来!你在哪里?"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24:36


八(中)
  草草对付过晚餐后,所有人都没有离开餐桌,大家都满怀心事的样子,连一向乐天的子安都紧紧地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魏明,你上去看看你爸爸,就算他没醒,你陪在他身边他应该会高兴的。"魏梦说。  二哥点了点头,站起身,往楼上走去。子安立刻跟了上去。  Emilio搂着魏梦的肩膀,吻了她一下,两人说了些什么,然后他也离开了。  其实我很怕,我怕他们叫我跟二哥一起去陪爸爸,我不想看到他那个样子,我怕我会失控。  可魏梦似乎一点也没有要我上去的意思,而是开始慢慢地清理餐桌,还问我是不是要再吃点别的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吃……"我坐在椅子上,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放在身前,"但是,能给我一杯酒吗?什么都好……"  魏梦看着我的眼睛,露出一丝和蔼的微笑,然后点头。  不一会儿,她拿来两只高脚酒杯和一瓶喝了一半的红酒,给两只杯底倒了浅浅的一层,递了一只给我。我接过来,仰头一口就喝光了,又把酒杯递还给她。  她一言不发地又倒了一点进去,放在我面前。这一次,我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你还爱他吗?"我忽然问。  魏梦像是一点也不吃惊,微微一笑,开口道:"爱,有很多种定义。如果你是问我还有没有像爱一个男人、一个丈夫那样去爱他,我的答案是:没有。"  "……"  "可是如果你问我,是不是像爱一个'人'那样爱他,我想那是有的。他毕竟是我儿子的父亲,我们曾是一家人。"  "你不恨他吗,"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不知道到底是在问谁,"他曾经……伤害过你。"  "我恨过,"魏梦喝了一口红酒,"可是恨一个人,就跟爱一个人一样,也不太好受。"  "……"  "而且,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他给我的伤口已经被治愈了,我不想再恨他,就跟我不会再爱他一样。"  我抬起头,看着魏梦的脸,从她脸上我看到了岁月的痕迹,但同时,我也看到了因为经历过种种而衍生的淡然与宽容。我忽然明白,我之所以觉得她和我的母亲很像,并不是因为她们的长相或个性,而是她们眼里所透露出的东西--在经历过挫折与变迁之后,还能够自信地面对生活的勇气。  "也许他发现自己还爱你,"我动容地说,"如果我就要死了,我想死在我最爱的人身边……"  魏梦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种蔼然的微笑:"你不了解他。"  "?"
"如果说,我对他来说有什么特别的话,那就是我曾经给过他一个完整的家……"她说,"也许后来他更想要的是自由,可是在他心底的某一部分--或者说,在任何人心里--仍然有一种对家庭的眷恋。这是人的本性。"  "……"  "我和路天光,"说到这里,魏梦顿了顿,餐厅那暖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仿佛抹上了一层金色的光,仿佛,她已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时候的他们,是最最简单最最真实的,"虽然不能一起走到最后,可是,我们还是彼此生命里很重要的一部分--我想,这就是命运吧。"  她娓娓地说了这番话,在某一瞬间,我心底忽然生出这样一种念头:尽管他们之间有过背叛、伤害、扭曲和痛苦,可是冥冥之中,仍有一种力量牵绊着他们,这种力量,就叫做生命的延续--也就是他们的孩子,路魏明。  "命运……"我反复回味着魏梦的话,我又想起下午二哥对我说的那番话,似乎这一切的一切,除了"命运"二字,再无其他可以解释。  "西永,我知道让你上去呆在路天光身边会让你觉得痛苦,"魏梦拍了拍我的手背,"你不需要勉强自己去做些什么,你只要跟随心的指引就可以了。"  说完,魏梦喝完酒杯里的酒,默默地起身继续她刚才没完成的工作。  我坐在餐桌前,发了好一会儿呆,最后,我还是决定起身去楼上看看。比起害怕痛苦,我更害怕错过任何我可能会后悔的时刻。  我来到二楼,轻轻敲了敲房门,二哥来开了门,他的眼眶很红,我的心不由地紧了一下。  我走进去,爸爸仍然安静地躺在床上,紧紧地闭着双眼,但呼吸声非常重。子安站在窗边,看着外面,可借由昏暗的灯光,我分明看到了他脸颊上的两行热泪。随行的医生和护士安静地观察着病床上的动静。  我细细地看了爸爸一眼,只觉得呼吸困难。  我转过身,看着二哥,发现仅仅是一天之内,他的眼神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我忽然想起昨晚这个时候,我们在马德里街头的种种,那个时候,他的眼里有一种朝气与暗涌。而现在,他像是完全被痛苦淹没了,他看着我,就像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寻找借以逃生的浮板。  我知道,他想要我的安慰,他需要我。  可是,我却不由自主地恐惧着,我转过身,情愿看着病床上的病人,也不愿面对他希求的眼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爸爸缓缓地睁开眼睛,□了一下。  二哥从我身后走过去,坐在床边,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还有多少时间?"爸爸的口吻竟有些自嘲。  "……不知道。"二哥闭了闭眼睛。  "你妈妈呢?"  "在楼下。"  "……代我跟她说声,对不起。"  二哥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对她说?"  "因为……"爸爸咳了一下,"我对她说,她也未必领情……"  二哥皱起眉头,拼命让自己不要哭。  我看着他们,只觉得像被人掐着脖子,呼吸困难。在我妈妈头七的那天晚上,贺央曾经抱着痛哭的我说:  "人总是要经历这些,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之一,就是好好地送走父母。我们一定会经历,所有人都会经历。"  这是一个谁都明白的道理,可是当你真的处在那种痛楚之下,你除了感到一种挫败与悲凉,似乎再也感觉不到其他的东西。  爸爸又抓着二哥说了一些话,我几乎没法集中精神听他在说什么。然后,他又睡了过去,一旁的医生一边给他输液,一边示意我们可以出去了。  二哥跟医生交谈了几句,缓缓放开爸爸的手,他深深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起身拉着我和子安离开。  "回房睡吧,医生说他暂时没事。"空荡的走廊回响着二哥嘶哑的嗓音。  说完,他伸出手臂,像兄长一样搂了搂我们,便推着我们上楼去。  三楼的走廊上一片漆黑,二哥开了灯,打开子安的房门,把他撵进去,重重地揉了揉子安的头,说:"别想太多,好好睡。"  说完,他帮他关上房门。  他站在门口,似是低低地叹了口气,然后回过头来看我。  我想他的心情应该沉重而痛苦的,可他竟在这个时候还能挤出一丝像要鼓舞人的微笑,对我说:"过来。"  我走过去。  他打开我的房门,帮我开了灯,把我推进去:  "你也是,洗个热水澡,想哭就哭一会儿,但别弄太晚,早点睡觉。"  说完,他转身要走,我脱口叫住他:"二哥!"  "?"他回头看着我,他的眼睛是那么清澈,就像昨晚站在喷泉前面一样。  "你……"  他低下头,笑了笑:"我没事,我也累了,想早点休息。"  他关上门,从我眼前消失。  我就那样怔怔地站着,看着那扇白漆漆的门。那是一种非常纯粹的原白,在夜晚的灯光照射下,晕出淡淡的金黄。  我脑海里不停地闪动着各种各样的画面,可是每当我将要回过神来的时候,出现的,都是二哥在关上房门前,那一抹低低的、带着苦涩的微笑。  我两手扶着太阳穴,转过身往浴室走去。我觉得我没法再想下去,再下去我就要疯了似的……  我走进浴室,打开淋浴龙头,蒸汽很快在狭窄的空间内弥漫开来,我怔怔地望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很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我情愿,这只是一场梦。  午夜时分,我躺在床上,准备关灯睡觉的时候,贺央的电话来了。  "我刚到机场,我会乘最早的一般飞机去马德里。"  我大吃一惊,没想到他真的会立刻飞过来。  "你……"我非常错愕,不停地眨着眼睛,语无伦次,"你的行李都整理好了?"  "要什么行李,带上护照和钱就行了。"他不耐烦。  "那……那……签证呢?你有签证?"奇怪的是,在这个时候,我的脑袋竟异常冷静。  电话那头的他叹了口气,坦白道:"在你出发的第二个礼拜,我就去办好了签证。"  "……"我惊讶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不跟你多说了,你把地址发给我,快的话我再过十几二十个小时就能到了。"  "……哦。"  黑暗中,我按下了结束通话的按钮,然后坐在床上,久久不能平静。  窗外有鸟叫,有蝉鸣,这原本应该是一个平淡又普通的仲夏夜,可就在这样一个夜晚,我的心里、这所房子里所有的人心里,恐怕都无法平静。  我坐在漆黑一片之中,静静地听着窗外的一切,与其说我是在听鸟叫和蝉鸣,还不如说,我是在倾听黑夜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掀开薄被,赤着脚走到门口,打开房门,走廊的灯已经关了,可我的眼睛似乎适应了黑暗。我沿着走廊走了几步,摸到二哥的房门前,迟疑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轻轻敲了两下。  敲门声非常得轻,可是我知道,他应该听得到。  但他没有回答,门内一片静悄悄的。  我握着门把手,转了一圈,轻轻地打开房门。  房间里一片漆黑,我走进去,反手关上门。不出所料的,我看到了二哥。他坐在落地窗前的单人沙发里,一动不动。  他在哭。  他就那样坐着,安静地哭。  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我隔着一堵墙,也知道他在哭。  月光照在他脸上,阴影有深有浅,就如同博物馆中的雕像。  我看着他,他看着窗外。  忽然,他回过头看着我,尽管月光很淡很淡,淡到几乎只能照出他的轮廓,可我还是看到了他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颊上流淌着的泪水,在一片静默中,这两行泪水就像是冰泉一样刺痛了我的心。  我走到他面前,蹲□,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渐渐的,他终于拧起眉头,像孩子一样哭起来。  我伸手捧着他的脸,试图用拇指抹去他脸颊上不断涌出的泪水,但却怎么也抹不完。我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我的脖颈之间有一片湿湿的凉意,我知道,那是他的泪水。  我很想叫他哭出声来,可我又跟他一样,怕这哭泣的声音会吵醒其他同样痛苦的人们。  他刚才看我的眼神是那么无助,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他,这个即使悲痛万分也要挤出一丝笑容安慰我们的人,好像终于肯在黑夜中表露他真实的一面:那些坚强伪装下的脆弱。  此时此刻,我忽然明白当初贺央抱着痛哭流涕的我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那个时候他早已经历过丧母之痛,所以他是怀着无奈、包容、怜悯的心来看待我,一如现在的我,轻轻拍着二哥宽阔的背脊。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会让他好过一些,可我知道,这种痛楚也许只有依靠时间来抚平。  "我……我以为……"他哑着嗓子,带着哭腔,像一个伤心至极的大男孩。  我轻拍着他,脸颊贴着他的额头:"我知道,我知道……"  "我不知道,他竟然……竟然病得这么重……我一直以为……"二哥断断续续,几乎没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我抚着他的发丝,轻声安慰:"嘘……别说话。没有人怪你,这不能怪你。"  忽然间,我发现自己竟异常地冷静,仿佛我是一个局外人,能看清楚这个家庭中每一个人心中最隐秘的爱与痛。  "我们的关系其实很糟糕,非常糟糕,我根本不太跟他讲话。"  "……"我有点惊讶,我只是觉得这对父子没有太多交流,没想到平静的表面之下也蕴藏着这么多隔阂。  "可……他是我爸爸……"二哥哭着说,"他是我爸爸……"  我抱着他,没有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可我知道他的五官一定是深深地拧在一起。一瞬间,我的心也像是拧在了一起。我痛苦于路天光的重病,也心疼于路魏明的悲恸。  我惟有紧紧地搂着他,抚慰他:"还记得下午你对我说过什么吗?你说叫我相信命运。现在我要把这句话还给你,我要你也相信命运。"  他伸出手抱紧我,哭得毫  无声息。  "我们每个人都要经历这些,不过是或早或晚的问题,是看你已经准备好了,还是没有准备好……"  "我以为……"他紧紧地抱着我,紧得让我皮肤生疼。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以为这一天还很远,以为两人之间的嫌隙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以为有一天,会推着轮椅带着年迈的父亲出去散步,到了那个时候,彼此的心中也许只剩下生活琐碎与没有条件的宽容……  他的以为,也曾经是我的以为。  所以,我尤其能明白他此时此刻的痛。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吻着他的额头,轻声说,"可是你要明白,有些事已经发生了,我就必须接受。"  "……"  "你还来得及的,"我噙着泪水,"你现在还来得及。"  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静夜中,我除了能感觉到他的泪水,还能感觉到他的心跳。  我知道再多安慰的话也无法让他不难过,可我知道,这个时候,他需要有"一个人"在他身旁,也许只要告诉他一切都会好的,也许……什么也不必说。  在这悲伤的黑夜中,我感到一丝欣慰,幸好,我是"这个人"。  我轻拍着二哥的背脊。这一个月里,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更多的是我依赖于他,而此时此刻,他就在我的臂弯里,哭得像个孩子,我心底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只觉得被他需要也很好。  他哭了一会儿,声息又变得平静起来。我知道,经历了这短暂的脆弱之后,他一定又会变得坚强起来。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勇敢的人,在经历过生活的不公与打击之后,还会毫无抱怨地走下去。  这就是我认识的路魏明。  "睡一会儿好吗,"我抚着他的头发问,"你刚才自己也说,别想那么多,好好睡一觉。"  他的头动了动,我想他是在点头。  我怕我再呆下去他会觉得尴尬,便打算放开他回自己房间,可我的手臂才刚张了一下,就被他按了回去,他的力道很大,我简直动弹不得,这让我忽又想起了前一天晚上在马德里街头台阶上的那一幕……  我心里有点发毛,本能地想要挣扎,他却紧紧地抱着我,说:"别动……陪我一会儿好吗。"  听他的声音,应该是没再哭了,可是还是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心软了。  我们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谁也没有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二哥轻声说:  "我是不是很没用……"  我苦笑了一下:"不会。你很勇敢。"  听到我这样说,二哥忽然放开我的臂弯,抬起头来,借着月光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尽管有些模糊,可我还是努力想挤出一丝微笑来鼓励他。  我不自觉地伸手理了理他额前的乱发,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黑暗中,我们对视着,我脑中一片空白,他凑过来,轻轻吻了我一下。  我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要怎么办。  他便又凑过来吻我。这一次,他的吻不像刚才那么轻柔,而是霸道地、带着强烈的占有欲。  我的手腕被他紧紧地抓着,抓得我生疼,但我还是用尽力气推开他。  在我推开他的一瞬,我在他眼里看到了一种错愕,然后,他原本混沌的眼神终于变得清醒起来。  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起身离开。  他从背后拉了我一下,被我狠狠甩开,然后我便逃也似地回到自己房间,锁上门。  我倒在床上,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悲伤、懊恼、委屈一股脑儿地向我涌来。我觉得我的神经已经紧绷到一种难以负荷的程度,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旦发生了什么,我就会全盘崩溃。  带着各种情绪,我辗转反侧,直到天开始亮了,我才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25:26


八(下)
  路天光的双眼紧紧地闭着,皱起的眉头诉说着他的痛苦。我看着他,觉得心脏就像是被人狠狠地楸着似的。但,也许是已经经历过这样一种生离死别,又或者,我与他之间的感情确实不够深厚,此时的我,只觉得悲伤,而没有绝望。  二哥在床的另一侧看着他的父亲,双眼通红。我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于是转身悄悄地走了出去。  "西永……"二哥跟在我身后走出来,在走廊上叫住我。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过身看着他。  他不自然地低下头,像是在挣扎着:"我……我想跟你说,对不起,我……"  我侧过头去没有看他,而是看着走廊上的那面镜子。  他见我不答话,像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我出去走走。"说完,我转身下楼去。  我百无聊赖,谁也不想见,便独自走到院子里。这院子很大,连着山坡,看不到边界。今天依旧是阴天,空气中的气压低得人喘不过气来,好像就要下一场大雨,却迟迟没有实现。我走出院子,走到主路上,沿着山坡往下走。此时正是午后三、四点,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我慢慢地散步,回想这一个月以来的种种,觉得自己的人生像是又进入了另一个阶段。我找到了我的亲生父亲,然后,我又再将失去他。  人生会不会始终是这样一个过程,像转轮一样,得到、失去、得到、失去……然后在这一次次的感动与悲伤中,我们走完自己的路。我抬头看着天空,似乎明白了许多,可又好像不愿意去理清那些乱如麻的头绪。  我看着眼前的这条白晃晃的路,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说过,我情愿这是一场梦,可是真的让我重来一次,我想我还是会选择来到千里之外,来到这里,即使我和爸爸只相聚了很短的时间,即使他并不是我曾想象的那种大英雄,可是有他在,我觉得我的生命终于完整了。  我就这样走着,感觉自己的心情终于重又平静下来。  我又开始记挂病床上的路天光于是往回走。不一会儿,天空中开始飘起小雨,才走过一个弯道,就变成了倾盆大雨。我连忙躲到路边的一棵大树下,这树十分茂密,就像是一把天然的巨伞。  这场雨,下得比我以为的更猛、更长,我看着雨水沿着树叶滴下来,在我面前形成了雨帘似的。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尽管树很茂密,可毕竟它只是一棵树,还是有雨水不断地滴下来,打在我的头顶和肩膀。我双手抱胸,我并不觉得冷,可是独自在这树下躲雨,却让我孤独到想哭。  这时,从山坡上驶来一辆车,停在我面前。车窗降下来,二哥用那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看着我,说:"快上车。"  我连忙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坐上去。  一坐进去,我就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我浑身都淋湿了,车内的冷气打在身上,冷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连忙关了冷气,从后座上拿了一件外套递给我。  这个时候,我觉得我再去跟他计较之前的种种,就显得太矫情了。于是我接过外套,低低地说了句谢谢,便穿在身上。  二哥似是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便调转车头往山上开去。开到大门口的时候,有一部出租车迎面驶出来,我们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却没有说话。二哥把车停在房子门口的台阶前,我打开门奔了上去。浑身湿漉漉地实在不太好受,此时的我只想快点回到房间洗个热水澡。  可我一抬头,却诧异地发现,有一个人就站在大厅的正中央与魏梦和子安交谈着,他的脚边有一只银色旅行箱,上面也布满了雨水。看到我进来,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朝我看来……  我张了张嘴,想喊那人的名字,却发不出声来。  贺央双手插袋看着我,笑笑地说:"我还以为你被坏人绑架了,现在看来,你好吃好喝着呢。"  我看着他,看着他的笑脸,很久很久。然后我走过去,紧紧地拥住他。可是与其说是我去拥抱他,还不如说,是我想要得到他的拥抱。  "喂……"贺央伸出手臂搂住我,有点哭笑不得,"你干什么?我天天打电话给你你嫌我烦,现在看到我来了又一副想死我的样子,干什么啊……"  我没理他,只是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那是我故乡的味道。直到这一刻之前,我都不知道,原来我是这么想家,想念他,以及我家乡的一切。  身后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从台阶上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来,然后,戛然而止。贺央拍了拍我的背,低声在我耳边说:  "这就是你二哥吗?"  我连头也没回,就闷闷地"嗯"了一句。  贺央又拍了拍我,示意我放开他,然后走过去,对二哥伸出手,说:"你好,我是贺央。"  二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才伸出手,握了一下,用一种沙哑的声音说:"路魏明。"  我看着他们,日光昏暗。不知道为什么,我发现二哥的脸色很苍白,就跟昨天下午我看到他的时候,一样苍白。  这天晚上的晚餐,也许是因为有了贺央这个远道来客的加入,气氛不再像前一晚那么沉闷。吃饭前我又上楼去看了爸爸,他的情况依旧不太好,我轻轻抚摸他银黄的头发,祈祷他不要受太多的苦。  吃饭的时候,我把贺央正式介绍给大家。子安问:"姐姐,这是你男朋友吗?"  "不是。"我跟贺央异口同声。  对于我们的否认,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似乎都不太相同。魏梦和Emilio相视而笑,那种微笑非常不易察觉,好像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似的。子安抬了抬眉毛,明显不太相信的样子。至于二哥……我没有抬眼看他。  "可是他为了你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子安说。  我刚想开口,就听到贺央说:"如果你知道有一个人很需要你,不管这个人是你的家人朋友爱人,或是在南极北极还是什么更远的地方,只要你愿意去,我想这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或者身份吧。"  "他说得对,子安。"魏梦微笑着说。  "那你就是在追她。"大个子仍旧不死心。  我跟贺央无奈地面面相觑了一番,我不想让他觉得为难,于是严肃地说:"我不想再解释了。"  魏梦对贺央说:"顶楼还有一间客房,可是卫生间在走廊里,你愿意住吗?"  贺央耸肩:"我只要有张床就行了。谢谢你。"  魏梦高兴地点了点头。  吃过晚饭,贺央拉我出去"散散步"。我知道,他是想跟我单独谈谈。  经过了下午的这场大雨,马德里的夏夜终于变得空气宜人。地上还很湿,石子路有点滑。  "这家女主人人非常好。"贺央两手插袋,慢慢地踱着步。  "嗯,"想起魏梦,我总是会不自觉地心存感激,"她是个很好的人,她非常宽容和豁达,总是毫无条件地付出。"  "她是你……爸的前妻?"  我点头。  "那你爸可真想不开,这么好的老婆不要……"  我冷笑:"男人不都是这样的吗,不管娶了多好的老婆,还是敌不过七年之痒。"  也许是我说到了男人的痛处,贺央的表情霎时变得奇怪起来,嘴角僵硬地动了动,苦笑着说:"也许吧……"  我没理他,继续往前走。  "你二哥好像不太喜欢我。"他在我背后说。  我的僵直着背脊,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点:"不会吧……"  贺央耸了耸肩:"而且我觉得他也不太喜欢你。"  "?"  "我看他一直都不太高兴搭理我们的样子。"  "……"  "不过也难怪,"贺央的语气带着调侃和唏嘘,"不管是谁,要是知道自己忽然冒出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出来,恐怕都不怎么待见对方。"  我想说二哥不是这样的人,可是这句话就像是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出不来。  "你的打算什么时候跟我回去?"贺央忽然看着我,认真地说。  "现在还不行。"  他看着我,眼里闪烁着我无法看透的火花。  "你不是说有事情要告诉我?"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眼里的火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迟疑。  "贺央?"我皱起眉,盯着他。  "你跟我回去吧,"他说,"回去我告诉你。"  我越发不安,可是转念一想,这小子也瞒不了什么大事。而今对我来说最大的事,就是躺在病床上的那个老人。  我们又散了一会儿步,贺央问了很多问题,都是关于这一个月以来我在欧洲的经历。尤其关于二哥,他似乎很感兴趣,但我却不怎么愿意回答,总是他问几句,我答一句。回到魏梦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子安正好从楼上下来,他看我的眼神有些惴惴不安,我一下子紧张起来,问:  "没事吧?"  子安摇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二伯让你去一次。"  "好。"我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  房间的门开着,所有人都在里面,路天光看到我来了,似乎精神为之一振。  "我想跟西永单独谈谈……"他的声音依旧很虚弱。  魏梦拍拍丈夫和儿子的肩膀,示意他们离开。走的时候,她又握了握我的肩,眼里的温柔让我受宠若惊。  留了一个护士在旁边看着病人,她虽然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但她也猜出个大概,所以远远地站到窗前,看着窗外。其实我并不介意,就算魏梦他们留下,我也不介意。我知道路天光想说什么,一定是关于我的母亲。可是,经过了这一个月,我发现我对于人、对于爱、对于生活又有了一种新的认识。  我好像变得更宽容了。至少比以前的我宽容。我似乎明白了父母与子女之间那种无论如何也切不断的联系,我似乎明白,怨恨是多么愚蠢。  "我想,请你原谅我。"他躺在床上,看着我,眼神慈祥。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旁,看着他放在雪白色的床单上的那只手。他的手苍白且满是皱纹,还布满了因为输液而形成的淤青。  "你不需要说这些。我们之间,没有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轻声说。  "不,"他的脾气简直跟我一样倔,"你先告诉我,你会原谅我……"  我看着他,有点无可奈何,最后不得不扯出一个微笑,保证道:"我原谅你了。"  他听到我这样说,竟面带苦笑,然后缓缓开口:  "西永啊,真的请你原谅我。我对你撒了个谎……"  "?"  "我其实,"他那张即使已经苍老却仍然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愧疚,"根本不认识你母亲。"  "……"我皱了皱眉头,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那天……在家门口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来找爸爸的。你看我的眼神……"他顿了顿,"就像是女儿看着父亲。"  "……"  "当你问我,我是不是认识你母亲的时候……"他伸出那只苍白的手,轻轻握住我的手,"我对你撒了谎。"  "……"  "对不起,"他郑重地说,"其实我并不是你的父亲。"  我垂下眼睛,平静地说:"你为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他只是反复地跟我道歉,声音虚弱。  起初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渐渐地,我终于明白他在说什么。我看着握着我的那只苍白无力的手,只觉得心中一片悲凉。我不忍苛责这个病重的人,我想,他选择在最后的时刻告诉我,应该是真心希望得到我的原谅。  于是我低声说:"我原谅你了。"  一瞬间,我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种……因为得到了释放与救赎而产生的快乐。这种快乐非常单纯,就好像是初生的婴儿因为来到这个陌生神奇的世界而被赋予的快乐,就好像,我救了他的命似的。  爸爸……哦不,路天光,也许就是这样一种人,无论他做了什么,最后终会获得原谅。你很难解释其中的原由,但他就是这样的。  他依旧握着我的手,说了一些抱歉的话,最后,他终于沉沉睡去。  我看着他的病容,悄悄抽回自己的手,站起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我走下楼,二哥、子安、魏梦、Emilio,当然还有贺央,所有人围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聊天。我走过去,面无表情地说:  "路魏明,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二哥错愕地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看着我。  "我们去外面。"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疾步往门外走去。  我走下门口的台阶,走到花园里,脚下是光滑的碎石子路,马德里仲夏夜的微风吹拂在我脸  上,我却只觉得整个人都快要爆炸了。  二哥的脚步声很轻,这触怒了我--此时此刻,与他有关的一切都会触怒我!  "你知道是不是?"我转过身,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我不是他的女儿是不是!"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觉得我的声音都在颤抖。  "……"他双手插袋,垂下头,看着脚下的碎石头,"从一开就知道。"  我深吸了一口气,恨不得上去揍他一拳:"你怎么知道的?"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愕然:"……他是我父亲。"  "?"  "尽管我们关系不太好,但他毕竟是我父亲。"他的声音,像是在低低地叹息。  "……"  "所以,"昏黄的灯光下,他看着我我的眼睛,"他是不是在撒谎,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我走过去,愤怒地一拳打在他胸前,他只是闷哼了一声,仍旧站在原地。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一边打他一边大吼,"你这混蛋!你们这群混蛋!"  "……"他的神色有些惊惶无措,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无法开口。  魏梦跟贺央他们都闻声跑了出来,魏梦轻轻地喊了一声"魏明",二哥侧头对她说:"没事,你们进去吧。"  "西永,"他看着我,握住我的手,眼里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忧伤,"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是我爸爸,我只能说,我很抱歉,我……"  我一把推开他:"我恨你们!"  说完,我快步向贺央走去,拽着不明所以的他走进屋子。  "怎么回事,"贺央莫名其妙,"怎么说吵就吵起来了。"  "我要回家,"我一字一句地说,"立刻,马上!"  那真是一个混乱到极致的夜晚,我知道,我的骤然离去会伤了所有人的心,包括一直真心关心我的魏梦和Emilio,把我当姐姐的子安,甚至是病床上那个曾欺骗了我的老人,还有……红着双眼一把拉住我的二哥。  可我无法不走。我没办法再在这个地方多呆一秒,我不属于这里,我原以为自己属于这个家庭,但一切都只是一个玩笑,不太好笑的玩笑。  也许我应该责怪的仅仅是路天光,但奇怪的是,我却没法责怪他;我想把气撒在二哥身上,可我知道那是不公平的。所以我只有离开。就好像我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唯有这样,我的心,才会好过一点。  坐上去机场的出租车,我不敢看身后。我闭上眼睛,靠在贺央的肩膀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坐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流下泪来。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26:03


九(上)
  天色渐暗,山坡的另一边是一片血红的霞光,我往上走,头顶上呼啸而过的是几架军用飞机,它们在空中翻着跟斗,排出粉红色的尾气,画着圈,场面甚是诡异。我走到坡顶,发现另一边并不是我以为的无边无际的草原,而是大海,苍凉的海,连血红的霞光在这烟灰色的海面上,都显得那么有气无力……  然后,飞机向我俯冲而来,我怔怔地看着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耳边响起的是阵阵警铃声。那铃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我却动弹不得……  就在飞机将要撞上我的那一刻,我睁开眼睛,刚才的种种忽然烟消云散了。此时在我眼前的是一片白茫茫的天花板,可恼人的报警铃声仍然在响。我忽然意识到,那是我的手机在响。  我接起电话,用快要死掉的声音说了一句"喂?"。  "鲁西永,"梁见飞的声音无论什么时候听上去都有条不紊,"你是打算赔违约金了是吗?"  我闭上眼睛,皱起眉头,忽然觉得头疼欲裂。  "别给我装死,"她好像隔着电波也能钻进我心里似的,"明天就是截稿日,交不交随你便。"  "阿姐,"我连忙讨饶,"我初稿已经好了,先拿来给你看看,你再宽限我一段时间行吗?"  "今天下午一点,拿着你的初稿到我办公室,过时不候。"  我刚想开口,她又补了一句:  "你要是找借口不来,我明天就叫他们给你发律师信。"  "……"我哑口无言。  "你现在,"她说,"比他妈的项峰还大牌。"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我看着手机,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这家伙多半又跟大作家吵架了。妈的……受了气往我头上撒,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咬牙切齿,要是今天下午不给你点颜色看看我就不姓鲁!  于是下午一点,我准时出现在梁见飞的办公室门口,满脸堆笑,双手奉上热腾腾的咖啡,一副乖巧到不能再乖巧的样子:  "姐姐,你最爱喝的拿铁,双奶加半包糖浆。"  梁见飞看了我一眼,又看看咖啡,懒懒地说了句:"谢谢。坐。"  我如获圣旨般在她对面的座位上坐下,屁股才刚沾上坐垫,就听到她说:"进来也不关门。"  我立刻跳起来,轻手轻脚把门关了,又回到座位上,忐忑地拿出一叠稿纸。  "给我看看。"她伸出手。  我递给她。  她往回抽,发现抽不动,才瞪我:"松手!"  我无奈只得放手。  梁见飞眯起眼睛看了看我,像是警告我最好别出什么幺蛾子。我羞愧地垂下脑袋,不敢看她。  她翻开稿件,开始看起来。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她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说:  "鲁西永,请你抬起头来。"  "我没脸见你……"  她冷笑一声:"原来你自己也知道啊。"  "姐姐……"我只好打苦情牌,两眼泪汪汪的。  "少来这套,"她瞥了我一眼,不为所动,"鲁西永,我一直想找你谈谈。"  "?"  她放下手中的稿件,看着我,说:"你去年旅行完回来之后,我一直觉得你做事很心不在焉。"  "……"  "上次那本一百页的童话书你竟然拖了三个月才完成,而且里面起码有一半是插图。"  我脑袋简直要垂到胸前了。  "我明白,去年你家里发生了很多事,我是希望你能放松心情才鼓励你去旅行的,但我发现你回来之后情况比走之前更差。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  "我不是要你跟我道歉,我现在也不是完全站在一个编辑的角度在跟你谈话,我想知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心情很差。"  "我……"我开了个头,就有点讲不下去,"我其实……"  "你不用跟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是问你是不是发生了一些事。"  "是。"我点点头。  "你觉得自己能解决吗?"  我想了想,才苦笑道:"这件事……不存在需要解决的问题……"  "那么就是你心情上的问题了……"梁见飞若有所思地撇了撇嘴,"那你有没有想到让自己心情好起来的方法?"  我垂下眼睛,叹了口气:"要是我想得到还会坐在这里给你骂吗……"  听到我这样说,一直板着脸的梁见飞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我希望你能开心起来,至少恢复到以前我认识的那个鲁西永。我的这种希望……不止是为了这些烦死人的工作。"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她好像没有催稿的时候那么讨人厌了。  "但我还是想说,"她也看着我,"最好不要把私人情绪带到工作上来。工作就是工作。"  我有点泄气地垂下头:"你说我如果每天到办公室来上班会不会好一点。"  我的编辑大人翻了个白眼:"那我每天还要叫人喊你起床?免了吧,鲁西永,我没有、你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用来挥霍,我们都珍惜一下眼前好吗?"  我也知道我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你不需要找任何理由,"梁见飞对我总是开诚布公,"从你回来到现在已经过去半年了,这半年来你到底做过什么努力,你到底有没有积极地面对你的生活和工作,这一点只有你自己知道。"  "……"  "可是你还要这样下去吗?醒一醒吧,鲁西永!"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看着梁见飞:"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内心这么强大……"  她轻笑了一下,说:"我刚才跟你说的那番话希望你回去好好想想,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但你跟我说了我也不保证有兴趣理你。我对你最低的要求还是一句话:不要把生活中的情绪带到工作中来。"  我皱了皱眉头,回想这半年来的状态,实在觉得有点抱歉。  "其次,"她的口吻带有一丝温柔,"西永,我希望你好起来,快乐一点。"  说真的,认识她这么多年,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给我好脸色看,我内心真不知道有多激动。就在我热泪盈眶打算扑上去亲亲热热地喊她一声"姐姐"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忽然被人打开了。  一个高大且脸色不太友善的男人站在门口,我认得他……他是大作家项峰。  "……"  "……"  "……"  气氛实在有点尴尬,因为谁也没有说话。如果眼神也可以杀人的话,我相信梁见飞和项峰早就打了几百个回合了。我把手臂搁在椅子扶手上,又放下来,左腿叠在右腿上,然后换右腿叠在左腿上……所有这些动作做完,我仍然有种坐如针毡的感觉。  "小姐,麻烦你,能不能换个时间再来。"项峰的声音听上去竟然异常平静。  我怔怔地看着他,看了十秒钟,才忽然意识到他是在跟我说话。  我立刻开始收拾东西,手忙脚乱到不行。  "不用,你就留在这里,我们把话说完你再走。"编辑大人不紧不慢地瞪了我一眼。  我收拾东西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  "快走。"侦探小说家从容地警告我。  "坐下。"编辑大人平静地看着我。  "……"此时我屁股已经离开了椅子,走也不是,坐也不是。  作家皱了皱眉头,看着梁见飞,说:"你非要吵架吗?"  "……"梁见飞别过脸去没有看他。  "那我立刻去跟你老板说,这本书我不签给你们了。"  编辑大人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你用不着威胁我,我最恨别人威胁我!老娘大不了不干了,你喜欢签给谁就签给谁!"  作家显然生气了,因为脸比一开始更臭了:"梁见飞,你别逼我。"  编辑冷笑了一下:"我哪里敢逼你啊,大作家……"  两人都是气势汹汹地互相干瞪眼,谁也不肯让步的样子。  "哈哈……"等我发出这尴尬到不能再尴尬的干笑,我才发现自己不知道哪里去借了豹子胆企图进行调停,"两位,工作上的争、争执都是难免的嘛,每个人对于文学的理解是不同的,但是……"  我咽了烟口水,继续说:"但是,学术上的讨论是不是可以更心平气和一点,毕竟大家都是为了工作……呃,为了艺术。"  "闭嘴!"这一次,两人倒是不约而同。连瞪我的眼神都是一模一样的。  "……"我立刻垂下脑袋缩回自己的座位上。  两人又互瞪了一会儿,项峰终于放□段,说了一句瞬间把我从椅子上炸起来的话:"老婆,别闹了行吗,我发誓那女的我真的不认识……"  "不认识为什么每年都给你寄一本《情人》?还要在封面上写那么多话,说真的她文笔还真不错--而且现在人家还找上门来了!"  项峰耐着性子解释了几句,我是没听清楚,因为此时此刻我脑子里只有一团乱麻。我隐约记得,以前我还当着梁见飞的面大谈项峰的书里对男女欢爱场面的描写是多么幼稚等等,当时梁见飞只是微微一笑,我还以为她也同意我的观点,只是碍于书是她做的,她不便发表评论而已……  等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两个人已经几乎要抱在一起,而且异口同声地对我说:  "你可以走了。"  我连忙收拾细软,落荒而逃。  等到走出摩天大楼,走到大街上,冬日寒冷的风刮在我脸上隐隐作痛时,我才有一种逃出生天的错觉。  这就是我那位……口口声声教导我不要把生活中的情绪带到工作中来的编辑大人吗?  生活……有的时候真的叫人失望。  "在想什么?"贺央一边嚼着肉串一边问我。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说我今天下午的遭遇。  "你最近都很少笑。"他看着我说。  "真的吗?苦笑算不算?"  贺央扯了扯嘴角:"你真的一点也不像女人。"  "?"  "你这样怎么嫁得出去。"  我翻了个白眼:"这就不劳你操心了。"  贺央瞪了我一眼,继续吃他的肉串。  从出版公司出来,我就直接去了银行等贺央。好像每次心情烦躁的时候,我都很想看到他,他那种对什么事都无所谓的样子很能够给我活下去的勇气。  吃完烧烤,我们这两个百无聊赖的人又结伴去看了一场电影,这电影应该很搞笑,因为周围的人都笑得人仰马翻,可我,就是没法像他们那样开怀地大笑。  看完电影贺央开车送我回去,我要下车的时候,他忽然说:  "西永,你能不能告诉我,有什么事能让你快乐点?"  我垂下眼睛,有点不敢看他,因为这个问题,连我自己也答不出。  他见我不说话,只好苦笑地摸了摸我的头,叫我快上去。  回到家,我没有开灯,而是熟练地走到厨房,往电水壶里灌了点水,打开电源,怔怔地站在一边,等水开。  这是一个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过程。我却有点享受这黑夜中的静静等待。  等水开了,我把热水全部倒进保暖壶,回到房间打开空调,去浴室洗了一个畅快的热水澡,然后吹干头发,坐在书桌前,用保暖壶里的热水冲一杯咖啡。  属于我的夜晚,就此开始。  我打开电脑,把稿件调出来,开始工作。经过了这乱糟糟的一天之后,我的心情竟然异常平静。短短的三个小时里面,我几乎完成了之前三个月所做的事。无论如何,今天下午梁见飞跟我说不要让情绪影响了工作的时候,我是真心希望我能努力做到这一点的。  以前我总是很愿意接受同声传译的工作,因为那样赚钱更多且快。但这半年以来,我只完成了两件工作,现在手上的是第三件,都是英文图书的翻译。因为,我似乎很少能静下心来做点事情,我怕自己无法胜任,所以干脆不做。  电脑屏幕下方忽然弹出一条提示:你有一封来自子安的电子邮件。  我怔怔地看着那个提示,迟疑了一下,鼠标箭头还是移了上去。  是子安的来信,只有简短的几句--  姐姐:  最近好吗?  我过农历新年的时候会回国呢,奶奶的身体不是太好,我想回来看看她。到时候可以来找你吗?  想你的,  子安。  我不自觉地笑了笑,回复道:  子安:  很欢迎你来。到时候带你去看外滩夜景和吃小笼包。不过你最好提前告诉我具体日期,我好作安排。  西永。  发完邮件之后,有好一会儿,我都坐在书桌前,怔怔地盯着屏幕,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似的。可是等了好久,等不到子安的回复,我却也一点都不恼。  我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半夜两点了,我关上电脑,上床睡觉。  其实我一点也不困,只是觉得,我该睡觉了。我在书架上找了一本哲学书,期待它能让我睡着,可是看着看着,那些艰涩的文字没有尽到我脑海里,这半年来的种种,却一一浮现。  马德里的那一夜,我跟贺央凌晨去了机场之后,买到了两张早上八点飞北京的机票,然后从北京转机,当天晚上就回到了上海。  六天之后,我收到了子安的消息,路天光去世了。  收到这条短信之后,我很平静,一点也不吃惊。我走进浴室,洗了一个长长的热水澡。热水淋在我脸上,连我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流了多少眼泪。  即使他欺骗了我,我却没法恨他。  这也许是路天光的个人魅力,又或者是我愚蠢,总之,我不恨他。  贺央知道以后,神色有些凝重地看着我,我却微微一笑,说:"我再也不想去找那个所谓的'父亲'了,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在哪里,既然他已经缺席了这么多年,就说明他在我的生命中,根本不重要。"  贺央看着我,眼里有惊讶,也有失落。  子安问我要了邮箱之后,我们陆续有些通信。他说路天光就葬在了红土城鲁西永的公墓里,说"爸爸"临走之前,还叫他再跟我说抱歉。  我想,也许有一天,我还会再回鲁西永。虽然至今我都无法知道那座红土城究竟与我有着一种怎样的联系,可是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却把我和那座城紧紧地连系在一起。如果我再去那里的话,我会去路天光的墓前,给他献上一束花。即使只有短短的一个月,他也曾在我的生命里,充当过"父亲"的角色。  夜已经很深了,我合上书,关了灯,闭上眼睛躺在床上。  我很快就睡着了。我又开始做梦,梦里也是一片漆黑。黑暗中,有人在背后喊我的名字:  "西永,西永。"  我转过身,却无法看到他的样子……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26:42


九(中)
  一周之后,我再一次坐在梁见飞办公桌的对面,等待她对我的"审判"。  "什么时候可以出正式稿?"她没有看我,而是认真地看着手里的稿件。  我有些烦躁地翻了翻她桌上的台历:"嗯……过年之前怎么样,两个星期。"  "我给你一个星期。"她头也不抬地发布最终决定。  "……"  "对了,"她放下手里的稿件,抬起头来看着我,"下周我们要办一个展览,主要是宣传近期出的一系列画册,需要一个翻译,你有空吗?"  我耸了耸肩:"你刚才还说要我一周内把完稿给你,那我根本没时间接其他活。"  梁见飞抬了抬眉毛:"很简单的翻译,只是陪几个老外做做采访而已,根本不需要花时间去准备。价钱方面,虽然不高,但是也不差。"  我还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好吧,十天。"她无奈地妥协。  她把手里的稿子交还给我,我伸手去接,她却抽回稿子,说:"前提是,你得接这个活。"  我得逞地微微一笑:"能现场结清吗?"  "……"她眯起眼睛看着我,似乎在警告我不要太过分。  "就快过年了,"我一脸无辜,"你就不能让我过个好年吗?"  梁见飞想了想,说:"你如果十天内能把完稿给我,我可以答应你两笔钱都能年前到你账上。"  我高兴地猛点头。  "喂,"临走的时候,梁见飞叫住我,递给我一个精美的纸袋,"这个给你。"  "这么客气干嘛,"我笑着伸手接过来,"大家这么熟了过年还送什么礼啊……"  梁见飞冷笑一下:"礼你个鬼!是这次展览宣传的画册,给你做背景参考的,你稍微有点敬业精神好吗。"  我脸上的笑容僵硬了……  "别弄坏了,回头记得还给我。"她还不忘叮嘱。  "……"  回到家,我又开始了苦闷的翻译生活。这是我第一次不跟老妈一起过年,每当想起这件事,我的心脏就一抽一抽得疼。所以我尽量不让自己想起这件事。可是我明白,这一天总会来临的,我必须学着面对生活。  子安前几天把他的机票信息发给了我,我没想到他真的要来,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可意外的就是了。他在邮件里说,他会先回老家看奶奶,然后又再跟我联络。我把我的地址发给他,然后又写了几句类似于热烈欢迎之类的客套话。  八点多的时候,贺央打电话给我,问我在干什么。我们差不多也有一周没有联络,年前所有人似乎都有忙不完的工作。  "正打算煮碗面吃。"我说。  贺央叹了口气:"那我要来找你把,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我就想吃面。"  "那好吧,"他好像从来不勉强我,"我不管你了。我大概……四十分钟后到。"  挂上电话,我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实在没法再写稿了,于是先去煮面。  贺央比他自己预计的时间来得要早,我面才刚煮好,他就来了。我们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就着茶几吃晚饭,我的是一速冻猪软骨拉面加一根鱼肠,他的则是两个汉堡加杯可乐。  "我怎么觉得……"我眯起眼睛看着茶几上的食物,"我一个人吃的时候倒还好,现在两个人吃反而有一种很心酸很心酸的感觉。"  "会吗……"贺央一边大口嚼着汉堡一边口齿不清地说。  我叹了口气,开始吃我的面。  "对了,"贺央说,"你年夜饭打算去哪里吃?"  我的脸一下子僵住了,咬在嘴里的猪软骨慢慢滑进汤里:"嗯……我还没想好……"  "?"  "我本想跟外公外婆一起过的,但前两天我外公打电话来说,老人院大年三十集体吃年夜饭,还有表演和抽奖什么的,问我要不要去。"  "你怎么回答?"  "我不想去,"我死命地抓了抓头发,心情烦躁不堪。  "要不要来我家?"  "你家?"我扯了扯嘴角。  "我也很无聊的,"他大倒苦水,"我跟我爸基本上没什么话可说,两个闷葫芦一起吃饭要多没劲有多没劲。"  "你是闷葫芦?"我真想一掌拍死他。  "在家是。"他做了个调皮的表情。  我想了想,摇头:"算了,还是不要了,你爸很严肃的,我很怕他。"  贺央立刻装出一副小可怜的样子:"你就当来陪陪我吧,反正你也没地方可以去,求你了。"  "不要……"我硬起心肠拒绝。  "你怎么这样,"他开始耍无赖,"你有困难的时候,我不惜冒着被辞退的风险,硬是请假飞到千里之外去陪你呢!"  "……"  "你到我家来吃顿饭又不会死。"  我犹豫了一下,看着贺央那张央求的脸孔,最后无奈点头。  "乖,"他高兴地把最后一口汉堡塞进嘴里,"会给你压岁钱的……"  我翻了个白眼,继续吃我的面。  贺央看着我笑,然后,又像想到什么似地问:"你最近……还好吧?"  "你指哪方面?"我嘴上叼着面条。  "心情。"  "还好吧。"  "真的吗?"他好像有点怀疑。  我把碗里剩下的面一股脑儿吃完,舔了舔嘴,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贺央把身子往后仰,舒服地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看着我说:"没什么,我只是希望你能开心点。"  我开始收拾面前的碗筷,一直没看他。其实关于这个问题,连我自己都问过自己好多遍。可是思考得越多,想得越深,就发现自己并不快乐。快乐其实是一种很简单的东西,不一定要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很多时候,心里空无一物,已经是一种快乐。  想到这里,我抬起头,看着贺央,坦然地说:"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想时间会抚平一切的。"  他也看着我,带着微笑,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忽然冷静地问:"贺央,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的手指定住了,整个人僵硬地怔在那里,错愕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轻打了一下我的脑袋,脱口而出:"放屁!"  我微微一笑:"那你就多关心一下自己的事情吧,别老来管我的闲事。"  "有人关心你不好吗?"他皱起眉头。  "那要看是一种怎样的关心。"我直直地看着他,看得他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哼!  我决定还是放过他,于是去厨房洗碗。  等我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却发现贺央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我轻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把他的大衣外套盖在他身上。  我坐在长绒地毯上,赫然发现刚才被我放在茶几上当垫子的竟是梁见飞给我的画册,如今封面上有一个丑陋的圆形印渍,似乎已经没办法挽救了。  我拿起画册,颓然看着封面,想象着当把它还给梁见飞时,她会如何瞪我。  哎……算了,不想了。我随手翻起来。很多时候,我们没办法掌控生活,就只能听天由命。  我停下手上的动作,翻开的页面上,是路天光的画。  这三个字就像一道魔咒,让我不寒而栗。我不恨他,也许会有那么一点恨,但这种恨其实更多的是一种遗憾。我至今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那样一个仲夏夜的晚上承认说是我的父亲,又在同样的某个夜晚告诉我他不是。  当我刚从他嘴里得知真相的时候,我似乎觉得他在耍我,可是等我回来,经过了这半年,我想他并不是抱着这种想法才认我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也许永远没有答案。  画册上的油画,是一片赭色的红。那是鲁西永的红。路天光笔下的鲁西永,既有一种火的热情,又有雾一般的神秘。那座远在千里之外的城,如今又是怎样的景象?  我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合上画册,用力往贺央头上拍去:  "你该回去了。"  周一上午,我准时来到画展现场。梁见飞把我介绍给几个艺术家模样的西班牙老头。听他们说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英语,刹那间,我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仿佛又回到了身在马德里的日子,那些绿树成荫的街道,白色的房子,三岔路口的喷泉……  我忽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这寒冷的冬天简直就要冒出一身冷汗:原来在我的潜意识里,我竟如此怀念那段日子……还有,还有那个,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他的男人!  他在哪里?在马德里,还是巴塞罗那?  他在做什么?在那座教堂的地下室,整日与白色的模型为伍吗?  他还会不会半夜在漆黑的房间里默默流泪,或是还在为没有跟爸爸好好相处而遗憾?他是不是依然会用深邃又坦然的眼神看着别人?他很累的时候会点起一支烟慢慢地抽?他还开着那辆白色的节油车?他卧室的那个相框还没有被扶起吗?他有没有跟那金发女孩再见面?他偶尔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眉梢还是那么好看吗……  他会不会……会不会,偶尔也会想起我?  我站在会场中央,被一片嘈杂包围着。白色的墙,一副副浓墨重彩的画,移动的人群,此起彼伏的闪光灯,可我却对这一切的一切,浑然不觉。我只是拼命地,拼命地压抑住自己内心忽然涌起的狂潮--如果我没有这么做的话,只怕立刻就会崩溃……  有人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我转过身,有那么一霎那,我内心似乎有一种期盼与渴望,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我只是……我只是……  "西永,"梁见飞看我的眼神里,有一丝担忧,"你没事吧。"  我张了张嘴,平复下心情,说:"没事。"  "有记者想做下访问,我们去那边的休息区好吗?"  我尽量不露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挤出微笑:"好,没问题。"  这一天我工作到很晚才回家,回到家关上门,看着一室的寂静,我忽然有点想哭。  但奇怪的是,我又哭不出来。  洗完澡出来,发现手机上有一通未接电话,号码很陌生。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回个电话。  "姐姐?"电话接通的瞬间,子安亲切的声音传来。  "啊,是你啊。"我愣了一下,继续开手里的易拉罐。  "我到奶奶家了呢。"  "是吗,"回到卧室,钻进被窝,"这几天应该很冷。"  "简直冷死啦!"  我听到他那夸张的声音,忍不住笑了:"你什么时候来?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奶奶说,要过完年啦。"  "好啊,你来得话,打给我吧。"  "嗯!……"电话那头的他,似乎还有话要跟我说。  "?"我安静地等待着,仿佛将要得知考试成绩的孩子。  "姐姐……"  "嗯?"  "你……你不要再恨我二伯跟二哥了好不好?"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觉得这个问题,简直无从回答。  "他们都是好人。"子安急着辩解。  "……我知道。"我抓了抓刚洗过的湿漉漉的头发,不自觉地苦笑了一下。  "我二伯可能会开玩笑也会恶作剧,但是……但是他真的不坏!还有二哥,二哥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子安,"我打断他,"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就算他们是天大的好人,他们还是伤害过我。"  "……"大个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对不起,姐姐。"  "这跟你没有关系,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跟我道歉。"  "哦……"  我吁了一口气,想把话题转开:"子安,你最近还好吗?"  "还好啦。"  "你是不是马上就要毕业了?"  "还有一年吧。"  "有没有想过毕业了要做什么工作?"  电话那头的他,却忽然不想再敷衍我了:"你不问问二哥的近况吗?"  "我……"  我想问的。可是,如果要问的话,也许就不是一句两句,也不是几个问题而已。  "他还好啦,"子安自说自话起来,"二伯的事情安顿好之后,他就回巴塞罗那了,还是在原来的那个地方上班,没什么变化。"  "是吗,"我在心里松了口气,"那就好。他应该……没那么难过了吧。"  "时间会治愈一切的。"  从子安嘴里听到这样一句话,让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再说他本来就是一个自控力超强的人。"他又说。  我苦笑,拿起手边刚开的汽水罐头,仰头喝起来:"也许吧……"  "姐姐,二哥是不是喜欢你?"  "噗!"可  乐喷在我新换的奶白色床罩上,让我抓狂。  "子安……你……"我顾不得一身狼狈,只想快点结束这个让人坐立不安的话题,"你不要乱说!二哥跟我……我们怎么可能……"  我心急火燎,又百口莫辩,最后只得撒泼地吼他:"你知道个屁啊……"  "嗯,你们两个到底怎样,我是不太清楚啦。"电话那头的他,却忽然变得淡定起来。  "……"  "我只知道,在马德里的那个傍晚,二哥回来看到你跟一个男人抱在一起,脸都绿了。"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27:17


九(下)
  "我……我……"我愣了半天,硬是答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子安轻笑了一下:"当时我只是觉得二哥看上去很奇怪,也没想那么多,后来我才知道……"  "后来?"我敏感地皱起眉头。  "姐姐,"子安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起来,"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  他踌躇了一下,才下定决心似地说:"其实,二伯有留话给你……"  "我?"  "嗯,"他说,"是二伯拜托我录的。二伯走了以后,我给二哥听了,二哥让我……不要给你。"  "为什么?!"我有些诧异,又有些生气。  子安没有回答我,只是说:"就录在我的手机里。"  "……"  "我……我觉得既然是二伯给你的留言,你应该有权收到。我等下发送到你的邮箱,可是,你能先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  "别恨二伯,也别恨二哥。"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想答应你,可是我也不想恨他们。"  子安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好吧,我会发给你。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能叫你'姐姐'吧?"  我笑起来:"当然。"  挂上电话,我有些坐立难安。我不知道路天光到底留了话什么给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路魏明最后没有把这留言交给我。  路魏明……路魏明……我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他。  过了一会儿,我的电子邮箱显示收到一封子安的来信,我把鼠标移到音频附件上,迟疑着,没有点下去,因为冥冥之中,我像是有一种预感,或许我将要打开的,是一个潘多拉之盒。  可我,还是点了下去。  喇叭里传来一点点杂音,然后是路天光那病榻上虚弱的声音:  "西永……鲁西永。我想我还是可以叫你西永的吧,尽管你不是我的女儿……"  一瞬间,我觉得我情绪竟要失控,于是连忙用手紧紧地捂着嘴。  "我很抱歉,对你说了那样一个谎话。我说过,当我第一次看到你,第一次看到你看我的眼神,就知道你把我当做你的父亲。我……我其实是一个糟糕的父亲。魏明出生的时候,我刚在国内画坛崭露头角,我很高兴有这样一个小生命来到我的生活当中,他是我儿子,是我的血脉。但没过多久,这种喜悦渐渐变成了折磨。  "当时魏明的妈妈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生下他三个月之后,她就回学校去教课了。我是自由职业者,每天呆在家里画画,做一些编译的工作,所以带孩子的责任就落在我头上。我带了他大约一年,然后我发现,我没法再跟这个婴儿多呆一分钟,我每天除了不停地哄他、喂他,再也做不了别的事,当时的我觉得,我快要被这个婴儿毁了……  "放到今天来看,也许那时候的我,一点也不成熟,或者说,非常自私。我的情绪变得很糟,敏感且神经质,但我又无处排解,有时候我一下午对着这个哭闹不止的婴儿,连我都要哭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得到一个机会,可以去法国留学,我争取到了奖学金,我意识到,那是我能够摆脱这种让我发狂的生活的唯一办法……所以我毅然就去了。"  音频放到这里,忽然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是路天光一阵猛烈的咳嗽,听得我心都跟着揪了起来。  "然后,"他继续道,"经过了十几年……我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我成功了,我成了名人,我的画可以卖大价钱,我买得起别墅、名车、以及所有我想要的东西,大多数人都用一种崇敬的眼神看我……我变成了我想要变成的人,我很满足……  "我再一次开始认识和了解我儿子的时候,他已经十六岁了。他不再是那个在襁褓中嘶喊不停的婴儿,他有点沉默寡言。他比我更高、更魁梧,他长得更像他妈妈。有时候我觉得他脸上的神情跟我很相似,但他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一个陌生人。  "然后,关于这个孩子的种种,又都涌回我的脑海中。我开始变得有点在意他,可他似乎一点也不在乎我。我希望我能有多一点时间增进彼此的了解,但他除了节日给我打一通问候电话外,不愿意跟我多说一句。我跟他妈妈分开之后,我提出资助他读书,但被他妈妈拒绝了,我想要给他们一笔钱,我希望他们过得好一点。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我以为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的'家庭'这两个字,一下子……变得重要起来。"  说到这里,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也许人就是这样,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当我有妻儿有家庭的时候,我想要的是成功。可等我成功了,我又想要更圆满。可是人生……常常充满遗憾,你只能得到一样上天赐予你的礼物。我选了其中的一个,就势必要失去其他的礼物。  "所以,我是一个糟糕的父亲,非常糟糕。在过去的十几年里面,我努力试着改变我们的父子关系,可是我在这方面似乎不太成功。但是,尽管如此,我想我还是了解他的,毕竟--我想说毕竟,我是他的父亲。可能我在他的生命中缺席了一段时间,但我是他的父亲,他是我的儿子,我们之间,有永远割不断的连系。"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  "西永啊,对不起,我骗了你……你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呵,也许是我恶作剧的本性作怪,也许是我一时之间头脑发热……但其实,当那天下午,魏明从外面走进来,看到你的时候,我知道,他好像有点喜欢你。"  听到这里,我几乎要失声尖叫起来。  录音中的路天光又开始咳嗽,咳得比之前更厉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复下来,听上去他似乎喝了一口水,才继续说道:  "不要问我怎么会知道,没有为什么,我就是知道--因为我是他父亲。我这个儿子,怎么说呢……看上去的确有点冷淡,他不像他妈妈那么开朗,也不像我这么能言善辩。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像谁。可是,作为父亲,他对另一个人,是喜欢还是讨厌,我还是分辨得出来的。后来听子安说,你们在来的路上就认识了,我就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所以,西永……当你问我是不是认识你妈妈的时候,我临时起意,就对你撒了那样一个谎,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也很冲动:我想留住你,这样也许你跟魏明会有更多接触的机会。  "但其实,那天晚上我就后悔了,因为当我看到魏明知道这件事后错愕又无奈的眼神,我就知道……我又做了不该做的事。可是西永啊,我现在恳请你原谅我,我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恳请你原谅我,因为在你们相认的那段短暂的日子里,我从你身上体会到了一种……快乐,作为父亲的快乐。这一点,我真的,做梦也没有想到。"  笔记本电脑的喇叭里依旧传来一个虚弱、苍白、却侃侃而谈的声音,那是路天光的声音:  "西永,每次你用那种恳切的眼神望着我的时候,我真是既高兴又愧疚。高兴的是,我第一次有了一种作为父亲的骄傲和自豪;愧疚的是,其实我根本不配得到你的关爱。事实上,一年之前,我就知道我得了癌症,虽然扩散得不算很快,可医生跟我说,治愈的几率并不高。对于这个病,我一直很坦然,因为我相信听天由命。如果说我这辈子有什么遗憾的话,我想,那就是魏明和他的妈妈……"  说到这里,路天光似乎哽咽了。停顿了好久,他继续道:  "人,往往是失去了才知道要珍惜。当我想要为他们做些什么时候,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曾经他们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没有出现,现在即使我可以给他们很多东西,却都不是他们想要的。西永啊,原谅我啰啰嗦嗦说了这么一大堆。今天早上醒来,他们就告诉我说,你走了……我知道,我骗你,其实也伤害到了你。子安说,你昨晚跟魏明狠狠地发了一通脾气。他今早来看我,眼睛通红,样子也很憔悴。我知道,他担心我,他看到我生病很难过,但其实……我心里比他更难受……"  路天光沙哑的声音,在午夜时分,回荡于我的脑海中:  "所以西永,如果你真的不原谅我也没关系,但是请你不要怪魏明,他是无辜的……你知道吗,在我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能够遇见你,你能当我的女儿,我很高兴。我跟儿子之间没法弥补的,似乎都已经在你身上得到了弥补,就好像,我终于得到了救赎……还有,我想对你说的是,如果你的亲生父亲知道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儿,他也一定会像我一样觉得自豪和骄傲的。对不起,西永。谢谢你,西永……"  录音结束。  我蜷着腿,缩在被窝里,听完这段冗长的录音,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  此时此刻,我很难说清楚我对路天光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我的确恨他骗我,可是,就像他说的,在我以为自己是他女儿的那段短暂的时光里,我也从他身上,体会到了一种快乐--血浓于水的快乐。就像是,生命终于完整了。  如今他已经往生,我血液中最后的那点恨,似乎也随之而去。尽管每每想起他告诉我真像的那一刻,我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抽痛,但这种痛,跟他的逝去相比,似乎又已经不算什么了。  我关上灯,躺下,在一片黑暗中,我发现自己竟又开始想念那段"疯狂"的日子。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一闭上眼睛,盘旋在我脑海挥之不去的却是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年三十的那天上午,我终于收到了梁见飞承诺过的两笔稿费,这对于心情一直不太好的我来说,或许也能算是一种安慰。  答应了贺央晚上一起吃饭,于是中午我早早就起床,洗了澡,又去理发店剪了头发,穿上新买的衣服,去超市买了一大堆礼物,就直奔他家。  应门的是贺叔叔,他看到我,稍稍地愣了愣神,然后立刻把我迎了进去。  贺央似乎是刚起床,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打着哈欠从卧室出来,又钻进浴室。等他洗完澡出来,贺叔说可以开始摆桌子吃饭了。  贺央一边放筷子一边瞪我,大概意思是叫我去帮忙,我装作没看见,继续赖在沙发上看电视。爆竹声响起的时候,贺叔终于宣布开吃。  我不得不说,这顿饭实在吃得……有点闷。贺叔本来就是那种不苟言笑的人,贺央别看他在我面前总是嘻嘻哈哈的,在家里,在他老爸面前,他却老实得像一只小白兔,再加上不太懂得活跃气氛的我,这样的三人组合--实在很闷!  可是,我又吃得好安心。不知道为什么,外面的爆竹那样噼里啪啦地响着,我的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吃着吃着,我忽然笑起来。  也许我笑得实在不合时宜,连贺叔都一脸莫名地看着我,就更别说贺央了。  "没什么,"我笑着摆摆手,"我只是忽然想到,有一年过年,我来你家拜年,你爸妈给了我一个红包,那时候我还小,根本不知道红包有什么用,结果被你这机灵鬼用一根棒棒糖骗走了。其实那红包里的钱,够买几百根棒棒糖呢!"  "有吗……"贺央皱起眉,一副打死也不愿意承认的样子。  "当然有,"我瞪他,"后来没多久就被你爸妈发现了,结果你被狠狠揍了一顿,还被你妈领着上门来跟我赔礼道歉。当时你哭得眼泪鼻涕满脸都是……我现在想想都觉得很恶心。"  "去你的,才没这回事!"他瞪我。  "不信你问你爸。"  贺叔夹起一片熏鱼,塞进嘴里,然后淡定地点了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怎么可能!"贺央简直要拍案而起。  "你忘了吗,"贺叔继续淡定地说,"还罚你一个月不许吃肉。"  "啊……"他一下子就偃旗息鼓,"这……好像真的有。但是,是为了这件事吗?"  "嗯。"贺叔给了他一个鼻音。  "但,怎么会呢?"他还是一脸不敢置信,"我这么机灵,怎么会被你们发现!"  "你是很机灵,"贺叔不紧不慢地说,"把压岁钱从红包里拿出来藏在床单下面。"  "……"  "但你又很大方地把红包丢在家里的废纸篓里。我跟你妈有个习惯,就是送人红包都会写对方的名字和几句贺词,所以你妈在倒垃圾的时候发现废纸篓里出现了我们给西永的红包--只要智商在八十以上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贺央瞪大眼睛看着他老爸,真正地无话可说。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看贺央这小子出丑真的很让人开心。  直到这一刻,我才慢慢感受到了过年的气氛。  小的时候,只觉得过年是一个节日,有好吃的东西,有新衣服,有各种庆祝活动。长大后,这些我曾经最在意的东西,对我来说已经变得毫不重要。然后,我渐渐明白,新年对于我们的意义,是一种期待。无论在过去的一年里你过得好还是不好,对于以后的日子,都  有一种盈盈之情。  我看着眼前的这一桌菜,吞咽之间,竟有些五味杂陈……  "西永,"年夜饭快要接近尾声的时候,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贺央忽然放下筷子,看着我,"你不是一直问我,到底我有什么话要告诉你吗……"  "贺央,"贺叔说话的语气从来不太严厉,却自有他的威严在,"好好吃饭。"  贺央皱起眉头,看着他老爸,似乎有点生气:"爸,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决定。"  "但有些事还轮不到你来决定。"贺叔也放下筷子,皱起眉瞪着他。  "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把你工作上那套搬到家里来?这里是家,不是法院!"  "贺央!"  "不要跟我说什么权利不权利,也不要跟我讲你那些狗屁道理。你可以说这件事跟我无关,但我是你儿子!怎么可能跟我无关!"  "……"  我很少看到贺央这么认真,这么坚持地跟他老爸讲话。我也很少看到贺叔的脸上流露出如此复杂的神情。就在他们快要动手打起来的时候,我终于决定出面打圆场:  "那个,我看……还是先吃饭吧。"  贺央瞪我:"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贺央!"贺叔说,"我不是跟你开玩笑。"  "我也不是开玩笑的!"他不知是吃了什么豹子胆,竟然这样跟他老爸讲话,连我都为他捏把冷汗。  贺央一把抓住我,要把我拉起来。贺叔却按着我的肩膀,不让我起身。  一边是猛拉,一边是强按,我怀疑要是这两人会点功夫的话,是不是就要生生地把我撕了。  "如果,"一直没出声的我,皱了皱眉,平静地说,"你是想跟我说,你是我哥哥……这件事的话,我已经猜到了。"  我话一出口,眼前的这两个男人就像被下了咒语一样,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看着我。  我垂下眼睛,暗暗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贺家国:  "我猜得对吗?"  窗外,是此起彼伏的爆竹声,隔着玻璃望去,整座城市都被笼罩在烟花之中。她是如此繁华,却又如此脆弱。  就像人生,有时候无坚不摧,有时候,却又不堪一击。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27:47


十(上)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不想去什么狗屁的出版社上班!"我愤怒得简直像一头发狂的狮子。我叫嚣完之后,猛地甩上门,想把自己跟这个让人窒息的世界隔离开来。  妈妈推门进来,看着我,冷冷地说:"那么你想怎么样呢?"  "……"我觉得跟她完全没法沟通,不管我说什么,她都觉得她是对的,所以我干脆什么也不说。  "你成人了,大学毕业了,你要真正开始你自己的生活了。我不希望你走错任何一步。"  "我走错了又怎样,"我不耐烦地瞪她,"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你无关吧。"  "你……"老妈明显也有点生气,但她的情商一向很高,不会跟我计较那么多,于是她转身走了出去。  "就算走错了也没关系,"我叫住她,"你不也走错了吗,生了我这个野种,但你活得还是很好啊--"  "啪!"  我瞪大眼睛,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倒不是因为她甩了我一巴掌,而是因为她脸上的表情……那种表情,是那么得坚毅,让我忽然有点害怕。  "不许说自己是野种!"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可能我很后悔自己有过那么一段不清醒的日子,但是……"  跟我从她眼里看到的那种盛怒相比,脸颊上的火辣根本就不算什么。  "我从来没有后悔生了你。"  说完,她没有再多看我一眼,转身走了出去。出去的时候,还轻轻地带上了门,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就像……刚才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  ……  我收回思绪,发现此时此刻,我正坐在贺央家书房的窗台前,看着窗外夜空中此起彼伏、忽明忽暗的火光。当我最接近答案的时候,我却觉得,答案早已不重要了。  "对不起。"贺家国的声音,有些苍白。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坐在窗台前的书桌上,双手插袋看着他。  书房的门是虚掩着的,我想这也许是他对儿子、对我,表明的一种态度:他不想隐瞒。  可是贺央显然并不领情,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洗碗,像是对这书房里的对话丝毫没有一点兴趣。  "你……怎么知道的?"贺家国也细细地看着我,像是从没见过我一般。  我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坦白道:"我一直觉得贺央有事瞒着我,而且他对我的态度也很暧昧不明……我想他要么是爱上我了,要么就是,知道了点什么。"  "……"贺家国依旧安静地看着我,等着我说下去。  说真的,他这个样子……让我忽然就想到了我老妈。  "他邀我来吃年夜饭的那天,我问他是不是爱上我了,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怪物。于是我忽然明白了。"我起身,走到书架前,那上面整齐地排列着各种跟法律有关的书,可以看得出来,这些书的主人是一个严谨又十分有条理的人。  "我们关系是一向不错,但他还不至于对我这么好,"我接着说,"我出门在外,他会每天打电话给我,我一通电话,他就千里迢迢请了假赶过来……这小子要不是爱上我了,就是心里有鬼,觉得欠了我什么。"  昏黄的灯光下,贺家国脸上的表情有点微妙。他的嘴角有一丝笑意,尽管有点苦涩,但那丝笑意,是因为贺央。  我转过身看着他,忽然严肃起来:"为什么是你?"  根据我迄今为止对他的印象,实在想不出,他和我老妈,他们,会有什么理由……这个样子……  贺家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人性,是一种很复杂的东西。我跟你妈妈,在这一点上,都进行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反思。"  我皱了皱眉头,没想到他一开口,竟是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我觉得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理由和借口--我们错了。"他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既不是沉重到让人喘不过气,也全然不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很奇怪,自始至终,他都是以一种平静的口吻在跟我说话。好像这些话,他早已在心中说过许多遍,好像这个场景,他早已预演过许多次。  "为什么我妈临死之前会说我爸爸在鲁西永?"我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问。  听到这里,贺家国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点起伏。我看着他,第一次觉得,他的眼里也许有一些别人很难察觉的东西。可那到底是什么……我觉得我也说不清。  "1984年的某一天,我曾经,或者说我们曾经……差一点就改变了一切。"  "……"  他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我跟你妈妈,约好抛开这里的一切,去法国,找一个小镇,住下来,在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  "在鲁西永?"我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讨厌自己的名字。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仿佛这个名字,承载着生命中最沉重的东西……  "那个时候贺央几岁?"我冷静地问。  "……一岁。"  我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问:"那为什么后来没有去?"  他眼中闪过一种我无法捉摸的笑意:"没有为什么。"  "?"  "我们买了机票,约好那天晚上一起坐飞机走……但最后,我们都没去机场。"  我的心情很复杂,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可能在最后……"他说,"我们的理性都战胜了感性。"  "你们分手了?"  贺家国抬起头来看着我:"对,分手了。"  "你知道我妈妈有了我吗?"  他坦然地摇了摇头:"如果我知道,我不会赞成她生下你。"  这一刻,我的眼睛,终于被泪水模糊了视线。我以为我可以坚强地面对他所说的一切,可是最后,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人性是复杂的,很多时候我们其实并不了解自己。  "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他看着我,眉头深深地皱着,"我只是……告诉你事实。你现在就想听事实不是吗。"  "对……"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吸了吸鼻子。  "西永……"他走过来,似乎要伸出手臂。  "不用。"我伸出手,挡在面前。这是一个非常明确的拒绝靠近的动作,任谁都不得不止步。  我拼命地抑制住就要夺眶的泪水,那真的很难,但最后我还是做到了:"那等你知道了,为什么没阻止她生我?"  "那个时候你已经快要出生了,"他的眼睛告诉我,他没有说谎,"你应该知道你妈是个怎样的人,她决定的事,没人能够阻止……"  听他这样说,我竟然破涕为笑。是啊,我老妈……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只是笑意过后,反而是一种更加悲伤的心情。  "所以,"我说,"这些年来,你们就心安理得地活着,觉得你们谁也没伤害吗?"  贺家国走到我面前,脸上的表情,就跟那一次,老妈赏我巴掌时,一模一样:  "西永,不管你信不信……我活得并不轻松。"  我把头别过去,没有去看他那张苍白的脸:  "就算是这样,也不代表贺央的妈妈会原谅你们,也不代表贺央会原谅你们,也不代表我会原谅你们!"  他后退了一步,样子有些颓然:"对……你说得对。"  我看着他,却想到了我的妈妈。  我不禁想,在她弥留之际,在她对我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然后,我忽然意识到,也许那个时候,她的神智早已不清。当她告诉我说,我的父亲在鲁西永的时候,她记起的,是否只是那个关于"鲁西永"的约定,那个谁也没有去实践的约定?  "西永,"贺家国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你可以恨我,但是不要记恨你妈妈。"  "?"我抬头看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你妈妈为了抚养你,付出了很多。"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像是回忆起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他的嘴角紧紧地抿着,眼神里有一种旁人看不真切的东西:"她曾经对我说过,你就是她的生命。"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窗外的天地之间,早已被烟火填满,而这不大不小的书房内,却静谧得仿佛真空一般。我靠在书架上,借着昏黄的灯光,远远地看着贺家国眼角的皱纹,第一次对他产生了一种……怜悯之心。  这天晚上,我在贺家留到十二点才回去。贺央拿起外套,跟他爸说了句"我送她回去",便跟着我出了门。  走到楼下,地面上是一片狼藉,空气中仍旧硝烟弥漫,像是刚经过惨烈斗争的战场。  "我自己开了车,你不用送我。"此时此刻,我有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贺央。  "我觉得我最好还是送你回去。"他坚持。  好吧,我知道,他其实是想找我谈谈,躲得了一时又怎能躲得了一世?于是我点了点头,拿出车钥匙交给他。  贺央扯着嘴角轻轻笑了一下,打开车门坐到驾驶位上。  我也上了车,系上安全带,在硝烟弥漫中前行。  其实他家离我家并不算太远,当中只是隔了一条黄浦江而已。车子驶出住宅区,街上几乎连一部车也没有,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应该躺在家里看电视吧。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拐弯的时候,贺央忽然问。  我被他问得不由一怔……然后,我忽然觉得自己,竟很想跟他敞开心怀地聊聊。  "我早就觉得你不太对劲。"  "?"他转过头看了看我,又转回去看路。  我叹了口气:"还记得你妈去世之后--"  说到这里,我自己忽然一惊,我干什么好死不死要提到他妈妈,在这件事里面……最无辜最受伤的应该是她才对。  贺央看我没有说下去,只是淡淡地一笑:"没事,继续。"  我定了定心,继续道:"你妈妈……去世之后,有段时间你老躲着我--与其说躲,还不如说,你不愿意理我。"  "嗯……"看他的表情,应该也是在回忆那段时间。  "那个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你好像……忽然很讨厌我,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车子驶上大桥,我一转头,就能看到倒映着霓虹灯光的江面:  "那个时候,我差点以为,我就要失去你了……可是后来有一天,你忽然又回来了,还是像以前那样,可是我总觉得……你看我的眼神变得有点复杂。"  贺央一边开着车子,一边皱起眉头:"女人真可怕……我什么都没说,你就能知道这些?"  我翻了个白眼,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嗯哼"的声音,算是肯定。  "所以你怀疑我爱上你了?"他咧了咧嘴,一副嫌弃的样子。  "有一点。"我大方地点头,"直到有一天晚上,有人跟我说了一些话……"  我看着江面上的赤橙黄绿青蓝紫,脑海中响起的,是子安的声音:我只知道,我二哥看到你跟那个男的抱在一起,脸都绿了……  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我必须要强迫自己,才能不去想那张曾经离我很近、此时却分外遥远的那张脸,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清澈的眼神,温柔的笑容……  "什么话?"  贺央的声音,把我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假装若无其事地摇摇头:"没什么。那些话只是……让我忽然想到,你这么关心我,每天都要打电话给我,要是我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你会生气也会担心……但你不会吃醋。你只是担心我的安全,担心我受到伤害,你对我没有半点占有欲。"  "呃……"贺央又咧了咧嘴,"你能不能别把我说得像个变态似的。"  "然后我就想,如果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这么关心,又不是想泡她,那无非就是两种情况,要么是家人,要么就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你会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当然非要找的话应该还是找得出来的--所以结论就是……你把我当家人。"  "……"  "这样一想,好像一切都说得通了。你从一开始就对路天光父子那么嫌恶,又怀疑他们是不是想害我,是因为你早就知道我爸是谁。我想你原本只是觉得我出去散散心也好,谁知道在那鬼地方竟然真的有人跳出来说是我亲生父亲,这个时候你开始坐不住了,每天打一个电话给我,恨不得开个摄像头在我头顶一天二十四小时探照,我一通电话打过来,你就买了机票来马德里……所有的一切,都能说通了。"  贺央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干咳了一下:"说你不是老爸的女儿恐怕都很难讲得通,别看你平时傻傻的,关键时候逻辑思维简直神得像鬼一样……"  "……你这是什么比喻啊。"我也咧开嘴,嫌恶地瞪了他一眼。  他笑了笑,认  真地开车。  "那,"我忍不住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  贺央敛起笑意,淡淡地答道:"我妈告诉我的。"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关于这件事,虽然我也是无辜的,但是每次只要一想到贺央的妈妈,我就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西永,"他忽然伸手在我肩上轻轻拍了几下,"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和我妈,这跟你没关系。"  "……"  "其实说到底,这跟我也没多大关系,这是大人之间的事。"  我转过头,看着贺央的侧脸,他的侧脸跟贺家国很像。我笑了笑,但我想他只是在安慰我罢了。  "我不只是在安慰你,"他却说,"西永,这件事,我知道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  "你知道吗,我曾经很恨你,真的非常恨你。"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28:26

本帖最后由 伤心的泪 于 2014-3-13 10:29 编辑

十(中)
  我苦笑了一下:"要是换成我,我想我也会恨的。"  我还想说点什么,车子却忽然加速进入了引桥,整个引桥就是一个个叠在一起的大圆盘,一直不断地旋转而下,我的身体随着地心引力倾斜着,仿佛心也跟着甩了出去。  "我妈住院之后告诉我的,"贺央忽然开口,"我想那个时候,她大概已经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我除了沉默地聆听,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她说前一天晚上她问我爸,你是不是他的女儿,我爸想了想,就说是。奇怪的是,我妈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也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一点情绪激动,好像非常平静。但是对我来说……那就像个炸弹。"  "……"  "我觉得我脑袋里忽然就爆炸了。"  我偷偷地看着贺央的侧脸,发现他的眼角有一丝泪光。我很想握着他的手,安慰他,可是我又觉得,我好像连安慰他的资格都没有。  "我气疯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却是笑的,"就是那种……世界崩塌的感觉,你知道,从小到大,我那么崇拜我爸!我一直以为我们家虽然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但是家庭和睦,很幸福……"  "……"
  "但我最恨的是,我爸为什么不撒个谎呢,反正瞒都瞒了那么久,我妈都快……他干嘛不干脆瞒到底。"  车子沿着指示牌,开到岔路上,高架两旁的路灯照在我们脸上,是那样的苍白。  "那时候我真的好恨,恨我爸,也恨你们……"  "……对不起。"我情不自禁地说。好像这是我唯一能对他说的话。  贺央却忽然伸手过来拍了拍我的手背:"你不要跟我道歉。我现在一点都不恨你,我当时只是情绪激动罢了。"  我看着贺央的手,他的手指关节很突出,指骨却纤细得像女孩子。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人的手,那个人的手指是粗糙的,我曾经想象过他用那双手制作模型会是什么样子,我想那双手应该很灵活,就像他这个人,总是跟外表不太一样。  我也曾经担心过同样的问题,我曾问他,是不是会恨我,可是最后没想到,是我恨他。  "西永?"贺央见我不出声,有点担心地看了看我。  "嗯……"我发现自己竟在这样的时候开小差,不禁懊恼。  "我那段时间心情很不好,我妈去了,再加上这件事……我当时谁也不想理。""我明白……"我笑了笑,"我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你发现一直深信不疑的人骗了你,你以为的那种切不断的关系其实非常脆弱……那个时候,你会怀疑也许一切都是假象,任何事、任何人都是,好像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相信的了……是不是这种感觉?"  贺央一边开着车一边诧异地转过头来看着我,高架两边的灯光照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就是这样!"  我笑起来,他也笑起来。  我们就这样,在车里哈哈大笑。笑到最后,我眼泪也出来了。  "人啊,其实都是混蛋……"贺央说。  我想说是,但我笑得说不出话来。  等笑够了,我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说:"还好你没有一直恨我……"  "我想通了,"他说,"有一个观点我很认同,就是时间会抚平一切。就算当时再恨,时间长了,慢慢冷静下来,你才能站在客观的角度看清一些事情。"  "?"  "就像情绪的累积,到了某个点,忽然爆发了。想通一件事也是一样的,可能我断断续续地有一些思考和反省,然后到了某个点,忽然一切都顺了,那种乱如麻的感觉就被抚平了。结也解开了。"  "是吗……"我看着窗外,想象着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我觉得不管怎么说,这是我爸妈的事,有段时间我会不断回想我妈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表情,每次回想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其实我根本不了解她,也不了解我爸。作为他们的儿子,我到底是不是真的了解他们,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很久……"  "那么答案呢?"我忍不住问。  贺央顿了顿,才摇了摇头,答道:"我想我并不了解他们,至少,比我以为的要少得多。"  "……"我不禁回想起自己的妈妈,我想起贺家国刚才对我说的话。  女儿,就是我的生命。  我妈竟然会说这样的话……可她连一句"我爱你"之类的都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一直在想,我妈到底什么时候知道的呢,她为什么一直没有说,等到快要不行了,才说出来,她最后为什么那么平静……"他驶下高架,那张刚才还带着笑的侧脸,此时却异常严肃,"我想不明白。可是我觉得,我有一种直觉,我觉得我妈已经原谅我爸还有……你妈妈了。"  听到这里,我抬起头,诧异地看着贺央,不敢相信他所说的话。  真的会有女人原谅丈夫的出轨吗?!  "也许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自顾自地说,"我说不清楚。不过我记得,当我妈告诉我这些,我愤怒得不得了的时候,她竟然可以很平静地跟我说:我告诉你,只是想告诉你这个真相,不是叫你去恨他们,毕竟你爸最后选择的还是我们……"  "……"我看着窗外闪烁的灯光,说不出话来。  "我现在好像对婚姻、对人和人的关系有了一种新的认识。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只是觉得,我以前的想法太狭隘也太绝对了。"  贺央说完这句话以后,我们就没再说话,好像各自想着心事,这种沉默就像是一种默契,默契地留给对方一段空间,也给自己一点时间。  把车停到我家楼下的车库,我又陪贺央出去等出租车。年三十晚上要等一部出租车实在需要缘分。我们站在寒风里,两个人都缩着肩膀,但奇怪的是,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贺央总是喜欢斜眼看着我,他眼角的轮廓很深,我以前老是开玩笑说他的眼睛像是被看不见的鬼手往两边拉,但此时看起来,他的眼睛跟贺家国是如此得相像……  "在想什么?"他笑着说。  我摇摇头。其实我什么也没想,只是隐隐觉得,一切的一切从今天开始都变得不一样了。  有一辆空车驶来,我们手忙脚乱地把车拦下来。贺央忽然转过身,对我说:"新年快乐!"  我怔了怔,终于露出微笑:"新年快乐!"  然后他伸手抱了我一下。  靠在他胸口的时候,我闻到他身上有一种很熟悉的味道。我忍住要掉眼泪的冲动,然后挥挥手,送他上了车。  望着出租车的尾灯,我发现自己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可是今天,还是就到这里吧。  不远处又传来了烟花在空中绽放的声音,我双手插袋站在那里,抬起头,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回家。  我沿着路灯往回走,这里的地上跟贺央家那里一样,到处是各种烟花爆竹的残屑。我抬手看了看表,已经快一点了,这座生我养我的都市,终又归于平静。  没来由的,我想到了那个夜晚,马德里的仲夏夜,那个我至今也不明白是什么的圣母节,那个闷热又充满了狂欢气氛的夜。  那个……属于我和二哥的夜晚。  我始终忘不掉当我穿着漂亮的连衣裙从台阶上走下来时,他看我的眼神。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只是我一直不敢承认而已。  贺央有一句话触动了我,他说他对婚姻对爱情有了一种新的认识,说不上好坏,只是一种跟以前不一样的认知。现在我好像也有这种感觉,也许因为这一切发生在我父母身上,又或者,是我真的改变了。  到底爱是什么?  我曾经以为爱是一种付出,同样也是一种承诺,它容不下一颗沙、一道裂痕。可事实是,完美的东西在这世界上是如此稀少,更多的人,是在挫折中磨练出一颗更加宽容、坚毅的心。  爱是占有,也是忍耐。  只是占有是人的天性,忍耐却需要有足够的智慧。  我脑海中浮现出三个女人的身影,魏梦,贺央的妈妈,还有一个……便是我的妈妈。她们分别经历了不同的婚姻或爱情,我从她们身上看到的是女人面对挫折时所表现出来的巨大勇气。魏梦选择在异国他乡开始新的生活,这是一种从零开始的勇气;贺央的妈妈选择沉默,是忍耐与宽容的勇气;而我妈妈……她选择的是我。  在我出生之后,她所有的选择,都是因为我。  我对她的感情越发复杂起来。我们之间曾经有那么多不愉快,以至于在我记忆中,美好的回忆并不算太多。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我对她的了解,那些原本不美好的回忆,也变得弥足珍贵起来。  她说我是她的生命,结果我却叫她伤心。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无私地爱着我,这就是……妈妈。  我的心开始抽痛起来。此时此刻,我又不自觉地想起了另一个人,那个在地球另一端的人,奇妙的缘分曾经把我们连系在一起,如今,这种连系断了,我却开始分外想念。  有时候我会想,也许冥冥之中,自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把我和他连系在一起。从某种程度上说,路魏明和路天光的关系,就跟我和我妈妈一样。  也许就像路天光说的,他从我身上得到了救赎。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得到救赎的又何止是他--还有我。  他把在路魏明那里得不到回应的父爱分给我,我也把累积多时对亲生父亲的爱给了他。所以尽管他骗了我,可他给我的父爱是真的……说不定,比什么都真。  而路魏明……  我走在空无一人的砖路上,想要深深地吸一口气,却发现这空气冷得能呛死人。  我竟有点不敢去想他,不敢去想他的轮廓、他的五官、他的眼和他的眼神。因为一旦想起,我就像是跌进了一个深渊,久久也爬不出来。  我会想起发生在去年夏天的种种,每一个片段都好像是刻录在我脑海深处的胶片上一样,我以为它们不会那么深刻,但事实却超出我意料。我会想起他在开往阿维尼翁的火车上,自说自话地帮我搬行李;在布满白砖墙的小镇停车场,皱着眉头上了我租来的车;在即将到达鲁西永的山路上,迎着夕阳露出温柔的微笑;在路天光的客厅里看到我的一霎那,那错愕的表情;在我跌倒受伤却一点也没有要哭的时候,一脸疑惑;在我和路天光相认后,来邀我去他家吃晚饭时的阴晴不定;在去往巴塞罗那的加油站里,他眼中稍纵即逝的孤寂;在送子安去医院的救护车上,他搂着我的那种温暖;在他发烧后沉沉睡去之前,还不忘叮嘱我要关灯;在巴塞罗那街头,当说起高迪时,他的那种意气风发;在教堂的工作室遇上Sophie时,他脸上流露出的苦笑;当看到我额头上流下血来的时候,惨白的脸色;还有……还有那些在马德里的日日夜夜。他告诉我关于他的父母,他的童年,他会跟魏梦撒娇,也会在我想妈妈的时候用温热的拇指擦去我眼睑下的泪水,他还会像孩子一样跟我在街头笑闹,他还……  我不敢,也无法再继续想下去。  那个安静的夏夜,闷热的空气,他在黑暗中无声地落泪,以及……那个让我血液逆流的吻。我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感情,我只是不愿意对自己承认罢了,然后,在知道真相之后,我又把所有的怨气就撒在他头上。我这么做,这么任性,无非是因为他对我好。他对我的好,不是挂在嘴上的赞许,不是嘘寒问暖,不是对我微笑,也不是把我捧在手心……而是一种,善解人意。他的心是善良的,他对我最善良。  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起了一阵寒意,那是一种由心底发出的寒冷。我似乎意识到我做了些什么,比起我被欺骗的那种愤怒和难受,也许那时的他,更需要安慰和谅解。他的父亲躺在病床上,我还跟他闹脾气,更何况……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  这短短的一段路,我却觉得走了好久好久。我甚至不敢想,当初我是有多大的勇气,才独自离家那么远,去寻找一个难圆的梦。  我抬起头,看到家家户户亮起的灯光,一种简直要让人窒息的孤独感就这样从心底荡漾开来。我有些失魂落魄,从包里取出钥匙和门卡,一步步走向大楼。  然后,在惨白的灯光下,我看到了一个人。  他就站在路灯下,抽着烟,脚边有一只小小的行李箱。  我停下脚步,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才会看到他。是因为我愧疚吗?还是因为我想念他?  他也看到了我,灭了手上的烟,双手插袋,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又有一种血液逆流的感觉。我好怕我走过去,当看清了他的脸,却发现他不是我想的那个人。  他穿得很少,黑色的皮夹克也许只能挡挡风却没法抵御寒冷。他似乎瘦了,肩膀的线条跟以前不一样。他的头发剪短了,只比板寸长一点,可是这样一来,竟能看到  他发际的美人尖……  忽然,路灯下的他微微一笑,用熟悉的声音说:  "西永……"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30:09


十(下)
  "你……你怎么会……"我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还是双手插袋,缩了缩脖子,像是真的冷,连讲话也冷静得可以:"我的飞机本来应该早上到上海,然后我坐车回乡下去的。但是在北京转机的时候,因为下雪耽搁了大半天,我十点才到的机场。我想这个时间,要坐车回家很难了。所以我就想到了你……地址是问子安要来的。"  路灯下,他看着我,眼神还是那么清澈,那么诚挚。以至于我连一个反驳他的理由也没有。  "你……"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发颤的双手交握了一下,勉强找回思绪,"先进去吧,外面冷。"  说完,我鬼使神差地打开公寓楼下的大门,带他上楼去。  等到了楼上,打开自家的门,把他请进来,换了拖鞋,我才忽然发现--二哥竟然在我家里!  二哥很自觉地把箱子靠在墙角,换了鞋,把鞋放在箱子旁边,然后依旧双手插袋,站在那里打量起我这个……乱糟糟的家。  呃……想到这里,我才惊觉自己的"狗窝"是有多让人尴尬!  我连忙转身,把散落在沙发上的衣物都丢进卧室,出来的时候随手关上卧室门。  "……"  "……"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沉闷,沉闷到令我不知所措。  我使劲让自己的脑袋正常运转起来:"那……你今晚就睡、睡沙发可以吗,因为我这里只有一间房间……"  二哥还是双手插袋站在那里,微笑着点了点头。  说真的,我不敢看他。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当我们重逢的时候,会这么得……和睦。就好像他还是我"二哥"一样。  就在这尴尬到极点的时候,客厅里忽然响起了奇怪的声音--咕噜噜……  那是,二哥肚子里发出的声音。  我们两人面面相觑了几秒钟,然后"噗"地笑了出来。灯光下,二哥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柔,就像我第一次,在夕阳下,在开往鲁西永的车上看到的那样。  "能给我煮碗面吃吗。"他客气地说。  我连忙收回思绪,跳起来奔到炉灶前,开始翻箱倒柜地找锅子和方便面。在我忙的这当口,他自动自觉地往沙发上一坐,继续打量我的家。  "你……一个人住吗?"他问。  "嗯。"这不是废话吗?!  "你家里有点乱。"说完,他从身旁的沙发缝隙里抽出一件我夏天睡觉时才会穿的性感睡裙。  我顾不得炉子上锅里的水,连忙一个箭步扑过去夺下来,丢进卧室。  他好像一点也不尴尬,至少没有我这么尴尬。他轻轻笑了笑,说:"这种时候临时来打扰你,真的不好意思。"  "哪里……"我低下头专心地煮面,"我那个时候也打扰了你们很久。"  说完这句话,气氛又变得沉闷起来。  我看着锅里将要沸腾起来的水,问了我最想问的话:"你还……好吗。"  他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才笑笑地答道:"还好。"  "子安说你们是回来看奶奶的?"  "对,老人年纪大了,说今年想过个团圆年。"  我鼻子不禁有点酸,因为想到了路天光。也因为想到了自己的身世。  "那你今天没能回去,真可惜。"我吸了吸鼻子,往锅里加酱料包。  "没事,我明天去也一样。"  我点点头,用筷子在锅里搅拌着:"你还在……教堂里做模型吗?"  "对。"  "你妈妈还好吗,还有Emilio……"  "他们这会儿应该在加勒比海度假。"  "啊……"我不禁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潜意识里总是会拿魏梦跟我自己的妈妈比较,跟我老妈比起来,我觉得魏梦活得更幸福,而且认识她的人都会深深地觉得,她值得这样的幸福。  "我上周去了马德里看她,她还提起你,说很想你。"  我笑了笑,以掩饰自己心底的内疚。那个时候我那样毅然地离开,根本没有跟魏梦和其他人好好道别,我只是一心想着我要离开那个地方,却没有想过其他人的心情。更何况,在我走后,在那座房子里,路天光也走了……  "我以后……"我忍住喉间的哽咽,说,"我以后有机会的话,会去看她的。"  客厅里又沉默了,只听到油烟机抽风的隆隆声,还有锅子里水沸腾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忽然听到二哥的声音说:"那么我呢……"  "?"我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会来看我吗。"这应该是一个问句,可是他问出来,却一点也没有疑问的口气,反而有很大的不确定。  我垂下眼睛,其实我应该跟他道歉的,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其实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他讲,但是我不知道要怎么说。  我发现我根本还没有准备好去处理那个乱如麻的问题。  我锅里的方便面一股脑儿地倒进巨大的面碗里,又从冰箱里找出午餐肉罐头和色拉罐头,加了一些进去,然后就把碗和筷子递到他面前。  二哥见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不恼,接过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看他吃得很香的样子,我都快要忍不住怀疑自己的厨艺是有多精湛。其实我很想说抱歉,在这样一个除夕夜,你来这里,我却只给你吃一碗方便面……  我转身一声不吭地走进浴室,关上门,然后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慢慢的,眼前的影像变得模糊,连我自己也变得模糊。  敲门声轻轻地响起。我没有回应。然后,二哥在门外低声说:"你没事吧。"  我揉了揉鼻子,尽量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没事,我在洗澡。"  说完,我打开淋浴房里的水龙头,用水声掩盖我的不安和混沌。  等我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发现二哥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他面前茶几上的面碗里什么也不剩,干干净净的。我红着眼睛,忍不住笑起来。  我想他一定是太累了。折腾了两天,又在寒风中等了那么久,要是换成我早就倒下了。  我回卧室换了身家里穿的衣服,然后找出毛毯和被子,来到客厅。二哥还穿着皮夹克和牛仔裤,我走过去,犹豫了一下,还是一掌拍在他额头。  他悠悠转醒,在看清我的脸之后,忽然用力眨了眨眼睛。  我忍住笑,不去看他好笑的样子,把被子和毯子放在他身旁,然后说:"去洗个澡然后睡觉吧。"  客厅墙上的挂壁式空调里突突地吹出风来,吹在我脸上。他还是愣愣地看着我,好像我不应该出现在他面前,好像我是鬼一样……  我忍不住伸出手,又在他额前拍了一掌。  他一下子回过神来,然后一把抓住我的手。这下换我愣住了。他站起身,向我靠过来,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忽然甩开他的手,转身回到卧室,丢下一句:  "我先睡了,你也早点睡吧。"  我关上门,虚脱了一般爬到床上,钻进被子里。这实在是……让我应接不暇的一个夜晚。先是贺央和他爸爸,接着又是二哥。这些我在前一天还以为离我很远的问题,忽然一下子全部出现在我面前,逼着我不得不去面对。  我好像再也没有力气想下去。我关上灯,把自己蜷缩在被子里,沉沉睡去。  第二天上午,我是被爆竹声吵醒的。这样说起来,好像以往的每一个大年初一,我都是被爆竹声吵醒的。小时候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数昨晚收到的红包,想起以前那种小孩子财迷到不行的样子,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可笑。  我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然后脑袋里忽然有一根弦被撩拨了一下:二哥!二哥在我家!  想到这里,我猛地坐起身,仔细听门外的声音。听了半天,却发现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拿起手边的闹钟,发现已经十一点半了。于是我连忙从床上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去衣帽间里找衣服换上,又对着镜子用力梳了梳那头乱糟糟的短发,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打开房门。  "……"  客厅里根本没有二哥的身影。浴室也没有,厨房也没有。我望向门口,才发现他的鞋和行李箱全都消失了。他也消失了。  我一时之间很难说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好像不用尴尬地面对他,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可是他走了,就这样离开了,我的心又……失落得要死。  我倒在沙发上,发现茶几上有一封信。  我诧异地看着它,这应该是二哥留给我的,我却迟疑着不敢打开。白色的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两个字:西永。  我从没见过他的字,以前古人有一句话,叫做见字如见人。这个时候,我忽然有了很深的体会。  信封里只有一张信纸,我慢慢折开,上面写了寥寥数语--  "西永:  很抱歉昨晚给你添了麻烦,谢谢你的沙发和方便面。我来之前,也不确定你是不是愿意见我,没想到你已不计前嫌,我很高兴。  我说我妈妈想你是真的,所以如果你有机会的话就去马德里看看她吧。我爸的墓就在他的房子旁边,如果你愿意,也请你去看看他。  我坐中午的车回老家,下次见面,不知道会在何时,请你保重,照顾好自己。你是一个坚强的女孩,我相信你会过得很好。  祝你新年快乐!"  信的落款处,他署的,依旧是"二哥"。可是看得出来,他似乎曾有过犹豫,因为在那个"二"字前面,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黑点。我想,他可能一开始是想写自己的名字吧……  我看着眼前这张白色的信纸,不自觉地,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两个字,还有那个黑点……他叫我去看魏梦,叫我去看路天光,却绝口不提他自己。这是不是说明……他已经放下了?  我就这样坐在沙发上,看着信纸,发了一下午的呆。我想了很多,又像什么都没想,只是每次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都会发现残存在我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影像,都是他。  我把信丢在一边,试图做些别的事,可是内心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我忽然发现,原来我是如此想念他。不敢想,却越要去想。  整个新年假期我患了严重的自闭症,每天关在家里,谁也不想见。贺央打过几次电话给我,我都推说有事或者很累想休息,拒绝了他碰面的邀请。  我竟然开始静下心工作。年前梁见飞又给了我两本外文诗集的翻译工作,我原本答应她三月底交稿,结果我五天就完成了。每一个夜晚,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变得格外清醒,坐在电脑前,不断地查资料,写稿。我连外卖电话都懒得打,情愿在网络上下单,我不愿意说一句话,只在洗澡的时候自言自语。  假期的最后一天,贺央终于来我家,把我捉出去吃了一顿饭。对于这个亦兄亦友的家伙,我好像总是拿他没什么办法。  "你天天窝在家里干什么?"他今天似乎是特地出来找我喝酒的,连车也没开。  "工作。"  "工作?"他双手抱胸,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工什么作?银行都关门了你还工作。"  "真的。"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自从贺家国对我坦白一切之后,这小子就开始名正言顺地以兄长自居。  "做什么呢?"他看着我,似乎想看我怎么往下编。
  我厌烦地瞪了他一眼:"翻译稿子!"  他皱起眉头打量了我好一会儿,才决定勉强放过我。  "……"说真的,有时候我真的会有赏他巴掌的冲动。  他往我的玻璃杯里加满啤酒,然后说:"喂,你以后多来我家吃饭啊。"  我喝了一大口啤酒,没接话。  他见我沉默,便放软语气:"你是不是怪我知道了也没告诉你?"  我断然摇头。我怎么敢怪他!  要怪,也是怪我老妈啊……  "那天爸爸跟你说了什么?"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吃菜。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这么自然,可是"爸爸"那两个字听在我耳里,却分外刺耳。  "也……没说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搪塞,"反正,他跟我妈早就分手了,在我妈生我之前就分开了。"  贺央没有说话。我放下筷子,抬起头看着他。我以为他不高兴了,谁知道他在笑,只是笑得有点奇怪。  "你觉得我还会在意这些?"他看着我,嘴角的微笑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那么坦然,"我爸有没有背叛我妈,那是他们的事,跟我没有关系。我顶多就是气他伤了我老妈的心,可他还是我爸啊。"  "……"我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说真的,我一直很羡慕他,或者准确地说,在他面前我始终有些自卑。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啊。"贺央见我没反应,伸出手指,狠狠地捏了一下我的脸颊。  我拍开他的手:"在,在听。"  "那你倒是说句话啊。"他急了。  "说什么?"  "说什么都行,别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我可没欠你什么。"他教训起人来,还真的有点长兄为父的意思。  "哦。"我勉强算是应了他一声。  "你也没欠我什么!"他又说。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然后他忽然瞪了我一眼,就跟电影里那些收保护费的恶霸吓唬人时的表情一模一样……我忍不住笑了。  我越笑,他越是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到最后我简直笑得话也说不出来。  贺央装不下去,也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样的他,就算瞪我,我心里也一样觉得温暖。  这天晚上我们吃过晚饭又去酒吧听乐队现场表演,然后再去吃宵夜。我们喝了好多酒,却一点也没有要醉的意思。  "你酒量怎么跟我一样好。"在送我回家的出租车上,贺央忍不住说。  "我好像从来没喝过这么多。"其实我已经有点犯晕了,但是还不严重。  他忽然横过一只手臂搂住我,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然后他放开我,自顾自地摆弄起手机。我想那照片里的我一定很丑,完全是一副被惊吓到的样子。  我翻了个白眼:"你是我认识男人里面第一个会用手机给自己拍照的。"  "你想说什么。"他还是自顾自地在摆弄手机。  "我想说你很娘。"  他一点也没有懊恼的样子,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  我看着他,忍不住问:"贺央,你为什么可以一直这么开心。好像无论什么事都没法打败你。"  他放下手机,也看着我:"那你觉得我应该被什么打败吗?"  "我不知道……"其实我只是想说我很羡慕他。  我转头看向窗外,发现自己的心情竟是如此得沉重。贺央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说:"把一切交给时间吧……相信我,把一切交给时间。"  回到家,洗了个热水澡,我的头还是有点晕。已经凌晨两点,我尽管有些醉意,却毫无睡意。于是我打开电脑,浏览了一下新闻,又查看邮箱,这些都做完了,仍是毫无睡意。我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点开了我的微博账号。我很少上来看,但是我知道贺央热衷于这个,果然,他把我们刚才在出租车上拍的照片发到了微博上,照片里的我果然是……一脸错愕。  我点开下面的评论,顿时笑了半天。  Lee:请问,这……是新菜吗?  喝呀喝呀:菜你的头,别乱说,是我妹。  Friday Night: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都嫁给眼泪?  喝呀喝呀:出冷汗……这真的是我妹啊!!!  Lee: 你这样一说,倒是觉得……你们的后脑勺有点像。  喝呀喝呀:请问你哪里看到我们的后脑勺了?!  老白:这真是你妹?  喝呀喝呀:真是我妹!  老白:那姑且就算是吧。  喝呀喝呀:……  我捧着一杯热开水,坐在电脑前笑哈哈大笑。笑到最后,连眼泪也要流下来。贺央竟然还问我是不是怪他,其实,我不止从没有怪过他,反而非常感激他。  感激他最后没有恨我,感激他关心我、爱护我,我最感激的,是他没有视我如蛇蚁,而是坦然地接受了我。  电脑屏幕的右下方忽然弹出一个提示框,上面写着:您有一封来自子安的邮件。  我愣了一下,然后点开。子安说话总是直来直去,从不拖泥带水:  姐姐,我明天来上海,请我吃晚饭吧?要有很多肉的那种!  PS,我二哥昨天回巴塞罗那了。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30:49


十一(上)
  路子安远远地在马路对面跟我挥手的时候,我几乎没有认出他来。也许是穿着厚重的羽绒外套的关系,他整个人看上去更高大更魁梧了。直到他走到我面前,甜甜地叫了我一声:  "姐姐!"  我才如梦初醒般地看着他,觉得在他面前,自己就像一只……小鸭子一样。  "你又长高了吗?"我仰着头看他。  "两公分!"他笑着跟我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太离谱了吧,你都几岁了,还能长?"  他自豪地耸肩:"因为我坚持每天运动。"  "哪有,"我忍不住揶揄他,"我只记得你吃撑了送进医院的事,可不记得你有做过什么运动。"  子安立刻尴尬地赔笑:"哎呀,那种事……你就别提了。"  我笑起来:"走吧,烤肉店就在前面。"  我请子安去的韩国烤肉店可不便宜,而这小子似乎也没打算跟我客气,一口气点了四盆肉,还一个劲地问店员:"你们还有什么好吃的肉吗?"  我看看点得差不多了,连忙把服务生支走,劝大个子先吃完再继续点。  服务生一走,子安就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我。  "?"我瞪他。  "你好像瘦了一点,不过气色比我想象当中好。"  我哭笑不得:"过年请你说些吉祥话好吗?什么叫'气色比想象当中好',你想象中是怎样啊?我病入膏肓了吗?"  "哎呀,你知道我嘴笨嘛,我的意思只是说,你看上去还挺好的。"  我翻了个白眼:"好吧……我勉强接受了。"  服务生端了饮料上来,我把吸管扎进易拉罐,吸了一口,寒冬喝冰镇的饮料,果然让人牙酸。  "你见到二哥了?"子安问。  "噗……"我是知道他讲话比较耿直,只是没想到这么直。  他却一点也没有要放过我的意思,直直地盯着我看,等待我回答。  "嗯,"我擦了擦嘴,轻咳了两声,"见面了。"  "他怎么说?"  "他……"我的脑海里回想起那天晚上的场景,"他挺好的。"  说完,我低下头,专心喝我的饮料。  子安皱起眉头:"你在说什么啊……答非所问。"  "……"我假装没听见。  他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眯起眼睛看着我:"有古怪。"  我瞪了他一眼,恰好这个时候烤肉陆续上来了,我连忙请服务生帮忙烤了,塞住路子安的嘴,否则他一定啰嗦个没完。  "姐姐,"子安一边嚼着烤肉,一边含糊不清地看着我说,"你过得好吗?"  "……还好。"我点点头。  "爸爸找到了吗?"  我停下手中的筷子,看着对面这个大个子。  "呃……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问题?那你就当我没问过。"  "……"我有点哭笑不得。  "那我继续问关于二哥的问题好了。"他接着说。  我觉得眼前这盘高价烤肉嚼起来也不是那么有味道:"还是问关于爸爸的事吧。"  子安笑起来:"我二哥是狮子还是老虎,你这么怕聊他!"  不是狮子也不是老虎,而是我心里一个不知该怎么解开的结。  "你是不是还怪他?"  这句话,好像最近听过好多次了,其实我早就不怪任何人了。怪只怪我内心不够坚定吧。  "我二哥这个人,只是表面看上去冷淡,其实心地非常善良。"  我笑了笑:"这话你很久以前就跟我说过。"  "二伯走的时候,他很伤心。"  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冷静一点:"那个时候你们都在他身边不是吗。"  子安点点头:"但那个时候我好希望你能在他身边。"  "……"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是我觉得,你比我更了解他。"  "?"  子安脸上有一种少有的认真:"我二哥其实是一个,别人很难进入他内心的人。"  "……"我苦笑了一下,表示同意。  "他其实吃过很多苦,小时候过得并不如意。所以他的性格不像我这么活泼,他很闷,凡事都放在心里,不喜欢讲出来。"  我想,我真的可以理解他。因为我们的境遇差不多,生活中缺失了"父亲"这个角色,对一个少年来说,那就意味着你跟别人不一样,你比别人少了些什么。也许很多人会说,你还有一个那么爱你的妈妈……是的,没错,可她就算付出两倍的爱,她仍然无法取代那个缺失的位子。  这种缺失在少年时期并不见得有多大影响,可是一旦长大,这种影响就会显现出来--缺乏安全感。这是我和二哥身上都有的毛病,也是我为什么能够理解他的原因。  "你知道吗,"子安看着我,说,"我跟二哥在一起这么久,他都很少跟我讲他心里的感受。我们多半都是聊些学校的事,或是兴趣爱好,还有一些家里的琐事……可他常常跟你讲他的感受!所以后来我都有些嫉妒你,才认识没几天,他什么都跟你讲。"  "……所以后来你知道我不是他妹妹你心里好受些了吧?"  "我只是开玩笑的啦,我哪里是那么小气的人。"大个子夸张地挥了挥手。  我看着他,不禁笑起来。  "可是说真的,"子安又恢复了认真的表情,"你走了以后,他很难受,整张脸都是灰色的。我从来没见他这么难过,当然,二伯的病也是一个原因。但是那些天,我觉得那是我见过的最糟糕最难受的二哥。他要么在二伯那里,要么就把自己关在房里,我很想很想安慰他,可是看到他那张脸,我就知道,我没法安慰他,我根本帮不了他什么。"  我垂下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面前盘子里的烤肉。  可是他就是这样的人吧,路魏明就是这样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自己一个人扛下来。  我忽然想起那个夜晚,他在关着灯的房间里默默流泪的夜晚,我当时到底是……怎么会知道他在那里哭的?也许是一个眼神,也许是一个动作,或者,是我们之间在某个时刻真的心灵相通。我说不清楚,我只知道,当时我有一种极其强烈的念头,那就是他需要我,我要去看看他……  可是后来我吓坏了,当时我还没法很清楚地表达我内心的感受,我只是觉得他会吻我这件事很不寻常。再后来,知道了真相的我,被愤怒和难堪包围,生生地把他赶出了我的脑袋。  "二哥他……"子安说,"初一他一来,我就觉得他有心事,好像始终闷闷不乐似的。"  我苦笑了一下:"大概是因为转机太累了,而且大过年的,我只招待他吃了一碗泡面吧。"  "转机?"子安不解地看着我。  "嗯,"我点头,"他不是在北京转机遇上下雪,所以航班延误了吗。"  子安嘴里发出"咝"的声音,表情有些迟疑:"他……不是比我还早回来的吗。"  我抬起头,诧异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因为有个展览什么的,跟二伯有关,好像是出本画册之类的。二伯走了以后,这些事都是二哥在打理,所以他很早就来了。"  我心里打着鼓,却还是鼓起勇气问:"你知道是什么画册吗?展览在哪里办的?"  子安摸了摸脑袋:"这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是年前的那个礼拜一。我本来以为这些事很快能好,他会跟我们一起过除夕呢,没想到他说初一才来。"  "……"我张了张嘴,隐约之间,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可是,那种感觉稍纵即逝,就像路魏明这个人,如果你不愿意往前走一步,他就会退回原来的地方。  跟子安分手的时候,路灯下,他那张年轻稚嫩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严肃的表情:  "姐姐,你别再气我二哥了吧,其实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心里也不好受。"  我又有些哭笑不得:"嗯,我不气他了。"  "你们会和好吗?"  我想了一下,回答道:"应该会吧。"  "你保证?"他眯起眼睛的样子,跟路魏明像极了。  我只得苦笑着点头:"我保证。"  "那你以后会来看我们吗?"  "……会的吧。"  "你保证?"  "我保证。"  我不禁在心里想,这家伙仍是单纯得如同孩子一般。把承诺看得如此之重,以为只要下了承诺,便有了百分之百的保障。殊不知这个世界上的人有千千万万,人心有千千万万,人性也有千千万万,人年纪越大,越不敢下承诺,因为知道承诺往往需要付出很多很多东西,才能够兑现。当然,更加不敢相信承诺。  可是人为什么就要越活越复杂,为什么就不能简单地、一心一意地去实现承诺呢?  我独自开车回家,脑袋里反反复复、转来转去想的都是刚才子安的那些话。  二哥很早就来了?可为什么没有回老家过除夕?为什么骗我说飞机延误了?他去参加了什么展览?难道就是我去当翻译的那个吗?可是……我为什么没有看到他?  这一连串的问题,好像很复杂,好像又很简单。  我不想再想下去,因为觉得头很疼。  我回到家,洗了一个热水澡,然后坐在电脑前,继续翻译稿子,好像唯有这样,我才能静下心来,踏踏实实地面对生活。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按门铃。我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十一点了,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来按我的门铃?  从猫眼里望出去,是贺央那张无精打采的脸。  我打开门,叹了口气:"你真的确定你没有爱上我?要不然你为什么每天都要来找我?"  贺央翻了个白眼,推开我进了门:"别跟我抬杠,我心里烦着呢。"  他径直走到冰箱前,打开门,拿了一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啤酒,打开后仰头喝了起来。  我无奈地扯了一下嘴角,关上门:"又怎么了,贺家少爷?"  "我跟他吵架了。"  "谁?"  "我爸!"  "……为什么?"  "很多事,"他耸肩,"主要还是怪我把丑事捅破了。"  "……"  "对不起,"贺央发现自己失言了,"我不是说你是丑事,我是说他跟你妈……嗯……我也不是说……"  "没事,"我尴尬地笑了笑,"你说的是事实。"  贺央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继续喝他的啤酒。  我走过去从他手里夺过瓶子:"别喝了,对胃不好。"  他有点泄气,没有反驳我。  我放下啤酒瓶,把他推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然后我自己坐在沙发的另一边:"跟我说说他是怎么样的人。"  "谁?"  我简直想抽他:"你爸。"  他苦笑了一下,看着我:"他也是你爸。"  我没有接口,而是等着他说下去。  "嗯……"贺央吸了口气,"他是个很严肃的人,不苟言笑。"  我点点头,这点我很久以前就看出来了。  "他对我很严格,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一旦我犯了什么错,他会罚我罚得很厉害。他不允许我犯一点错,而且我一直以为他也是这样的人,他对自己要求更严格……"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结果他竟然走错了这么大一步。"  "……说不定他很后悔,"我看着贺央,轻声说,"那天他跟我说,要是他早点知道我妈有了我,是不会同意我妈把我生下来的。"  贺央苦笑了一下:"他这个人讲话常常就是这么不耐听,在他的词典里,只有'该'和'不该','对'和'错'……只要有道理、符合规定,他就根本不会理你的感受。"  "也许我是他一生最大的污点。"  贺央听到我这样说,忽然错愕地看着我,像是不敢相信我了那样的话。  "别这么说,西永,"贺央脸上,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我觉得他爱你就像爱我一样。"  我悲伤地笑了一下:"但你刚才还说他只在乎有没有道理。"  贺央抓了抓头发:"话是这么说,但……这不还是有了你吗。"  "……"  "我爸是很严肃,也从来不会说什么好话,但是……我知道他心里是关心我的。只是他的关心未必让我好过而已。"  我看着贺央,听着他说的话,不自觉地笑起来。原来他也知道,就算意见不合,就算不断争吵,父母对子女的感情却是没有条件、毫无保留的。  可惜的是,对于这一点,我领悟得太晚了……  这天晚上,我不得不收留"离家出走"的贺央。他就睡在前几天二哥睡过的沙发上,我帮他铺上被子和毛毯,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我关上电脑,回到卧室躺在床上。  这个新年对我来说过得有点糟糕,可是用"糟糕"这个词,又不太准确。只能说,我不得不去试着接受改变。  以前我常常叛逆地想改变自己,变成跟我老妈完全不同的人。可我从没想过这种改变究竟是好还是坏,也从没想过,或许无论我再怎么改变,我仍是妈妈的女儿,我是她的血与骨,我身上始终流淌着她的血液。  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坐上时光机,回到过去,对她说一句:对不起。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31:17


十一(中)
  雨滴不断地打在车窗上,声响颇大,雨刮器摆动的频率则非常得高,看得我头也要晕了。我转过头去,看着窗外,在这样一个四月的清晨,天空中布满乌云,高速路的入口挤满了出城去的车,让人的心情也不由低落起来。真是应了杜牧的诗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有不识相的车想要插队,贺央猛一踩油门,骂骂咧咧地开了上去。我掏了掏耳朵,看着他:"你就是那种最典型的'路怒族',一开上车,什么文明礼貌全都没有了。"  "滚,"这样的大阴天,他竟然还戴着墨墨黑的墨镜,实在让人有点担心,"跟这种插队的人没有讲文明的必要!"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别过脸去开小差。  我跟贺家国自从除夕那晚把话说开了之后,就再也没有更多的接触。虽然贺央时常邀我去他家吃饭,我也去了好几次,但跟贺家国的交集很少。即便知道他是我父亲这个事实,却没法让我们更亲近。我觉得我还没有做好把他当做父亲来看的准备。他对我来说,还是非常陌生。  但是我跟贺央的关系已经跟一般兄妹差不太多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觉得他现在好像对于有一个姐妹这件事非常高兴,无聊的时候常常来找我。  不知不觉间,妈妈离开我已经一年多。上个周末我去贺央家吃饭的时候,犹豫了半天,还是鼓起勇气问贺家国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扫墓。他镇定地眨了眨眼睛,想了一下,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不用了。"  说完,他就回书房去了。  说真的,在那一刻,我很失望。可是后来回到家,静下心来想一想,这也实在合情合理。隔天贺央打电话来,说要陪我一起去。我有些诧异,但没有拒绝。  墓园离市区并不远,只是赶上了清明节,路上车很多,有些拥堵。  我们依旧在高速入口排队,贺央烦躁地探头看了看天空,自言自语般地说:"气压低的天气会让人觉得像要窒息了一样……"  后座上静静地躺着一束鲜花,是我早上刚去花店买的,买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自己连妈妈喜欢什么花都不知道……  "你知道你妈喜欢什么花吗?"我问贺央。  他皱起眉头看着我,思考了几秒钟:"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妈喜欢什么花,"我耸肩,"但是她却知道我在Take That里面最喜欢的是Robbie Williams……"  贺央看着我,然后扯着嘴角笑了笑:"我妈竟然也知道原纱央莉。"  "……"  我们沉默地看着彼此,然后不禁都有些惆怅。这种惆怅无法用言语表达,只能化作一丝苦笑。  "你说一个人要怎样才能完全了解另外一个人?"这下,换成我自言自语了。  "必须要很用心才行。"贺央答道。  我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可是我知道,即便很用心,也未必能够完全了解,可是如果不够用心,那么一定不会了解。所以古人常常说,人生若得一知己,夫复何求。我们中的许多人,也许寻寻觅觅一辈子,也找不到一个能够完全了解和理解自己的人。  进入高速路后,虽然车速不如预计的快,但也很快到了出口。墓园在城郊的一座小镇外围,沿着国道开,道路两边是大片的油菜花田。我觉得如果是大晴天来的话,这开满油菜花的景象一定美丽又壮观,只可惜我每次来,天空都是灰蒙蒙的,见不到一丝阳光。  我们很快就来到了墓园门口,出乎意料的是,来扫墓的人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多,停车场里井然有序,也不见人来人往嘈杂的境况。  我跟贺央都没有带伞的习惯,不过所幸雨渐渐小了,我们都穿着连帽的防水风衣,下了车,兜上帽子,便往墓园走去。  我没来过几次,所以对这里的路不熟,沿途兜兜转转好几次,才找到了妈妈的墓碑。  不远处有一家人也在祭拜,大约是刚故世的老人,子女们都哭成一团,看得人不由鼻子一酸。  我把早上刚买的花放在妈妈的墓碑前,然后就那样傻傻地站着,也不知道该干吗。过了一会儿,还是贺央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你没有什么想跟你妈说的吗?"  "……"  "要不要我去旁边呆一会儿?"  我本想点头,但马上又改变了主意,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摇了摇头。  其实,我都快哭出来了。  贺央皱了皱眉头,表情像是有点复杂,最后,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说:"想哭就哭吧。"  听到他这样说,我"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  这泪水中,包含着许多情绪,悲伤、难过、后悔、遗憾……我其实并不知道要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情,大多数时候,我也只是把那些负面的情绪隐藏在心底,慢慢等待它们消失殆尽。  贺央张开臂膀搂住我,我难过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轻拍着我:"你不用道歉,真的……"  其实,这一句"对不起"我要跟很多人说。我常常独断专行,又很任性,可是我又总是能够遇到好人,他们包容我、原谅我,以一种我察觉不到的方式,以一种我习以为常的姿态……所以我常常意识不到这一点。直到我经历了一些事,我长大了,我变得成熟了,我也能够以宽容的眼光去看这个世界,我才发现,原来从很早很早开始,我就已经拥有了被宠爱的幸福。原来我是如此的幸运,根本不需要去埋怨任何人,也根本无需抱怨命运的不公。  也许我的生活确实有缺憾,可是,谁没有缺憾呢?这才是生命的本质:不断追求和圆你想要圆的梦。  而这道歉,我尤其想说给妈妈听。  尽管有点晚,尽管她已经听不到,可是我想说,这么多年以来,我跟她之间的心结已经解开了。不论我父亲是谁,不论她怎样对我,她爱我如生命,她是我的妈妈……  我终于可以哭出声来,我终于可以跟她说:对不起。  从墓园开车出来,雨依然在下。我哭得有些累,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想心事,贺央也安静地开着车,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整个车厢里只听到雨刮器摆动的声音,如同节拍器一般有规律,简直像在催眠。  经过油菜花田的时候,我忽然用哭到有些沙哑的声音问贺央:"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你应该恨我的……如果是我,我觉得我会恨你。"  贺央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眼神里有一种稍纵即逝的苦涩:"那也……未必。"  "?"  我等待着他说下去,但是他却沉默了。  车子驶过油菜花田,进入高速路入口。前后左右都没有车,只有我们孤零零地上路。让人不由地有一种,仿佛即将行驶在旷野的孤独感。  "我妈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真的很生气,"贺央忽然说,"但是隔天,她又跟我说了一些话……当时我无法理解,可是她走之后,我慢慢理解了。"  "?"  "她叫我不要恨爸爸,也不要恨你们。她说,每个人都有可能犯错,她没有在这件事上犯错并不代表她没有在其他事情上犯错,相反的爸爸背叛了她,也不代表他是一个品格低下的人。一个人,会做怎样的事情,其中的原因是很复杂的,尤其是我爸这么严格要求自己的人。在这件事情上,爸爸固然是背信弃义,可是最后,他还是选择留下……我妈说,她选择原谅他,原谅你妈妈,是因为她认识他们两个很多年了,她多少了解他们的性格脾气,每当她为这件事感到痛苦的时候,她会强迫自己站在一个客观的角度去审视问题。她跟我说,你要不要原谅一个人,不仅仅是基于这件事情,也要基于这个人,你要想一想,这个人值不值得你原谅。"  "值不值得……"我不自觉地重复这几个字。  "我当时觉得我妈说的是什么狗屁鬼话,我甚至觉得她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很软弱,竟然几十年了都一个字也不提,临要走了才问出口。我当时火大得要死。"说这番话的时候,贺央却是出奇得平静。  "……"  "我妈走了以后,我跟爸爸两个人生活。一开始我还是很生气,我一直在跟他冷战,每天很晚回家,到家一句话也不说就洗澡睡觉,周末要么出去要么就在房间里呆一天,总之拒绝跟他讲话。"  "……"  "但他一点也不恼,以前我妈在,都是我妈煮饭打扫洗衣服交水电煤……后来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尽管我妈不在了,家里却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少了一个人而已,其他的一切都井井有条……"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来,怔怔地看着前方,"我不知道你能明白这种感受吗,就是……家里少了一个人,原本维持的秩序必定会被打乱……可是没有,还是原来的样子,你不会知道,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有人花了多大的力气去让所有事情维持原状……  "别说是煮饭洗衣服这些事,就是去哪里缴费、银行账户和密码、保险什么时候到期、鸭绒被放在哪里……等等等等,维持一个家庭原本运转方式的所有的事,不管你知不知道、熟不熟悉,现在这些事都落到了你头上,你都要去做,那需要花费很多的时间,最重要的是,你要有这样的勇气。"  "……"我看着他的侧脸,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但是爸爸做到了,"他的嘴角有一丝苦笑,"这说明……他是多么努力想要维持这个家。这个时候,我就在想我妈说的那些话,我爸到底值不值得原谅……"  他转过来看着我,说:"我想是值得的。"  说完,他又转过头去,继续认真地开车。  我想着他刚才说的那番话,第一次,我对贺家国产生了一种……好奇的情绪。我好像,开始想要了解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记得你上次跟我说,爸爸告诉你,他跟你妈原本约好了去机场,但是最后他们都没去是吗?"贺央又说。  "嗯……"我点头。关于贺家国和我老妈,我其实根本不想听任何一个字,总觉得那让人很难堪--我的父母竟也做过如此背信弃义的事。  "……其实他去了。"  "?!"我转过头,错愕地看着贺央。  "我妈说,他去了,但是最后……又回来了。"  "……"  "我不知道,也许你妈妈也去了,也许没去,也许她去了之后说服我爸回来了,也许是他们一起决定回来的……不过总之,我爸还是回来了,就像我妈说的,他最后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所以你问我为什么不恨你们,不是不恨,是恨已经过去了。所有这些事情,很早之前就已经过去了,我还有什么必要去恨呢。"  "……"  "西永,"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郑重其事地说,"重要的不是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而是将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不要一直纠缠于别人的错误,多想想自己想过怎么样的生活吧……好吗?"  他最后的这句"好吗",像是一种鼓励,又像是一种恳求。我的心情还是乱糟糟的,似乎还有很多东西需要我去整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愿意听他的话,放下过去,放下所有那些让人难过或难堪的事,多想一想今后的生活。  这天晚上,我没有去公寓,而是回了家,我跟老妈曾经住在一起的家。老妈走了之后,我来过几次,为了怕积灰,所有的家具上都盖了一层薄薄的白布。我进门之后,四面环视了一下,然后放下背包,脱下外套,卷起袖子,把白布都掀开,然后开始打扫卫生。  做完所有的大扫除工作,已经是下午六点了。我饥肠辘辘,可是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眼前的一切,却有一种……幸福感。好像这里没有改变,还跟老妈在时候一样。  看着这一切,我忽然觉得,我似乎能够理解他们了--那些"大人"。背叛、伤痛、宽容、原谅……他们经历了早已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而我们,可能又会经历一次,我们的孩子,可能也会经历……这便是生活。有好有坏。好的时候要珍惜,坏的时候也不要气馁。  这是我自己领悟到的,也是他们教给我的。  我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华灯初上的街道。客厅的音箱里放着肖邦的《离别曲》,这是我妈妈生前很喜欢的曲子--也是我唯一确定她喜欢的东西。因为每当我惹她不高兴的时候,她都会坐在客厅,倒一杯热茶,边喝边听。这首钢琴曲,如同魔咒一般,伴随着我,直到我离开这个家。  如今我回到这里,只剩我一个人,可是这首《离别曲》,好像也不是特别悲伤,反而,它反而有一种能让人内心平静下来的力量。  我终于明白,这世上最可贵的不是爱,是不求回报的爱。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31:57


十一(下)
  Junk of the heart, there's junk in my mind  So hard to leave you all alone  We'd get so drunk that we can hardly see  But what use is that to you or me, baby?  ……  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轻快的歌声从耳机里传来,我不禁跟着摇头晃脑地哼唱起来。眼前掠过的,是翠绿的田园风光,山坡上紫红的花,红瓦屋顶的砖房,还有那些弯曲扭动着的橄榄树。我扭头望向列车内长长的走廊,在走廊尽头的行李架上,我的箱子正安静地伫立着。这一次,是我自己把它搬上去的。  我靠回椅背上,深吸了一口气,是啊,时隔一年,我再一次搭上了开往阿维尼翁的列车。  此时我的心情有些复杂。与一年前一样,我心中满是忐忑,或者更准确地说,那是一种不知道未来会如何的心情。可是与一年前不一样的是……我长大了,我成熟了。  列车依旧是在下午三点到达烈日炎炎的阿维尼翁,这一次,我没有一点磨蹭,一下车便带着行李直奔租车柜台。租到车后,我根据GPS的指引直奔此行的目的地。  我驾车行驶在高速路上,空气中满是南法浓烈的诗意,看着眼前一幕幕如画的风景,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我沿着盘山公路往上走,太阳依旧高高地挂在空中,射出金色的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  可是我没有一点恼怒。  我忽然发现,我好爱这里。  从阿维尼翁马不停蹄地驱车两小时,远远地,我看到了那座梦中的山城。不管是一年之前,还是此时此刻,当我看到她的时候,我的心情忍不住澎湃汹涌。我与她素未谋面,我与她毫无关联,可是,我们之间却又有一种无法割断的联系。  鲁西永,又一次来到了鲁西永。  我住的依旧是一年之前的那家民宿。我细细地打量这栋红色砖房,一年的时间仿佛是静止的一般,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民宿的男女主人依旧热情地迎接我,我笑着跟他们拥抱,像是久违的老友。我安顿下来,看着镜中有些灰头土脸的自己,我决定好好地洗个澡,再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氤氲的水汽中,我看到了一张脸。在踏上这片红土地之前,我从没意识到……原来,我是如此思念他……  收拾妥当,我立刻出门。出门之前,我站在镜子前,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背包里翻出一小瓶香水,在耳后洒了一点。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像是可以听到砰砰的心跳。  但此时此刻,已不容我细想。有些时候,有些决定,凭的就是一股子冲动劲。  我沿着小镇的主路,往山坡上走去。房子越来越少,树木越来越茂密。当我来到那座再熟悉不过的、被土黄色砖瓦覆盖的庄园,一时之间,我百感交集……  我强抑住情绪,走上去,按下门铃。  此时已是下午六点,即使在铁门外,也能闻到门内传来的阵阵香味。  有人应门,那是Marie的声音,她的声音总是那么浑厚,又生气勃勃。  铁门被打开,Marie看着我,愣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笑着对我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她不会说英文,我也不会说法文,我们什么也没说,可是那个紧紧拥抱,又像是说了很多。  她放开我,看着我,说了一大堆法文,我被她弄得一头雾水,然后,那个熟悉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上传来。我想他是问谁来了,Marie大声说了些什么,接着,我便看到有人从二楼书房的窗口探出头来。  我抬头看着他,他俯视着我。我以为我一早做好了思想准备,可是当我对上他的视线,还是忍不住有些窘意,却又无法移开视线。  他愣住了,愣的时间比Marie还要久。他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可是最后,他还是抿了抿嘴唇,说:"我下来。"  说完,他就从那个窗口消失了。  我的心砰砰地跳动着,我的脑海中忽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仿佛那是一扇俄耳甫斯之窗……  我听到脚步声,不快,也不慢。我注视着他,从楼梯上走下来,走到我面前,他整个人沐浴在南法浓烈的阳光下,看着我,说:"你怎么来了……"  "……"我不敢看他,只是盯着他白色的衬衫立领。  "我本来约了出版社的人谈画册的事情,"他抓了抓头发,似乎有点局促,但又刻意表现得镇定,"我还以为……是出版社的人……"  我终于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然后说:"我就是……出版社的人。"  "?"  我在心底暗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二哥的眼睛,说:  "我就是那个……代表出版社跟你约了谈画册的人。"  我坐在泳池旁的木雕餐桌旁,看着满台子的菜色,想起一年前与路天光坐在这里吃饭的情景,忽然有些悲从中来。  "爸……"我脱口而出,却又立刻停下来,"我听说,你爸爸就葬在附近?"  坐在我对面的路魏明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嗯,就在对面那座山头的公墓里。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块地,他早就买好了。"  我怅然地吸了吸鼻子:"他为什么不想回去?"  二哥垂下眼睛,看着面前的红酒杯:"也许对他来说,这里就是他的家。"  "……"  "我起先也觉得无法理解,"他说,"可是后来,我想起我们曾经讨论过,孩子到底有多了解自己的父母?我记得答案是……也许永远没法了解。"  我忍不住露出苦笑。  "所以,我释然了。他是一个……那么热爱自由的人,所以不管是生前还是生后,我都应该尊重他的决定。"  我看着二哥,说:"他有你这样的儿子,很幸运。"  路魏明微微一笑:"你知道吗,我以前一直觉得,是父母给了我生命,是他们选择了我。"  "……"  "可是我爸在弥留之际,却跟我说,其实在父母看来,是孩子选择了他们,是孩子选择要不要来到这个世界上,要不要留在他们身边……"他顿了顿,"我觉得,也许父母和子女之间,就是这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关系。"  我看着他,发现他比以前……爱笑了。  "那么你呢?"他把话题转给我,"找到你爸爸了吗?"  我吃了一大口生菜,点了点头:"嗯。"  "?"  "但是……我好像还没办法叫他'爸爸',我好像还没法把他当做父亲来看待。"  二哥是一个很敏感的人,见我有些吞吞吐吐,便又立刻换了话题:"我真没想到来的是你。"  "啊……嗯……"其实比起关于父亲的那个话题,这更令我窘迫。  "是因为他们知道我们认识,所以派你来跟我谈判吗?"  "……是啊。"  其实,这是我求梁见飞求了三个礼拜才得到的机会。  "那也太狡猾了,"二哥笑着说,"以为这样我就没法趁机抬高稿费是吗?"  我看着他,噗嗤笑了出来:"你变了。"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便垂下眼睛,假装专心吃饭:"你好像比以前……开朗。"  "……也许吧。"他怔了一下,耸肩道。  这段饭完全像是两个久别重逢的好友在叙旧,我们没有谈任何关于工作的事,也没有谈任何会让人尴尬的话题。我们小心翼翼地从各自的脑海中挑出安全又无害的回忆,谁也不想去触碰禁区。  吃完饭,我决定先告辞,明天再来谈关于出版画册的事。二哥犹豫了一下,还是看着我的眼睛说:"我送你回去?"  我有些紧张地看了他一眼,说:"……好,我还住原来那间民宿。"  我们沿着山坡往下走,尽管天空仍是敞亮的,阳光却不再刺眼,天边是泛着柔情的霞光。  二哥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他双手插袋,一言不发,我默默地跟着他。这让我想起一年前的场景:我们也是这样沿着山路往下走,我在路边买了两只西红柿,又把红色的汁水弄在他身上,他生气了,我去追,结果又跌倒……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起来。二哥却猛地回头,看着我:  "笑什么?"  我摆了摆手,不肯说,只是笑。  "是不是想起有一次你在这里跌倒的事情?"  我只好点头承认。  他说:"我印象很深,膝盖上皮都破了,血淋淋的,你却一点也没有要哭的样子。"  我耸肩:"我很坚强的。"  他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这原本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动作,但那一刻,我们都愣住了。我想,是我先露出惊愕的表情,他才愣住的。  二哥收回手,有些尴尬,但他这个人气度不凡,两手又往口袋里一插,转身继续在前面带路:"你小心脚下。"  看着他的背影,我却暗自懊恼。  他一定以为我的惊愕代表反感,但其实……我只是惊讶,我们之间的距离,并没有拉得像我以为的那么远。他会摸我的头,是不是代表……至少我并不止是一个普通朋友?  有那么一瞬,我有一种冲动,想要脱口而出问他:二哥,你把我当什么?  可是,可是,我看着那个背影,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我睡了一个懒觉,吃午饭的时候才起床。路魏明昨天说他今天中午约了博物馆和画廊的人谈展出的事,所以我被安排在下午三点。  我带着梁见飞交给我的策划案以及合同,如期而至。二哥亲自来开的门,一见我来,他就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中午刚刚接到电话,我巴塞罗那的同事们来阿维尼翁玩,他们约我晚上去吃饭,所以我可能马上就要走了。要不然你把合同留下,我晚上回来看了之后明天再约你?"  我被他弄得有些手忙脚乱,只得怔怔地点头:"好、好吧……"  我把带来的信封交给他,打算告辞,他却忽然叫住我,迟疑地说:  "你……晚上有事吗?"  "没有。"我摇头。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见他啊……  他抬了抬眉毛:"不然……你跟我一起去?"  "……"我错愕。  "你不想去?"他的眼里有一种稍纵即逝的失望。  我连忙摇头:"没有……"  "那你……"他看着我,像是在等待着命运的审判,"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这一刻,我脱口而出:"愿意。"  他松了口气,嘴角有一丝微笑,但被他一贯的平静掩盖了起来:"你可以等我一会儿吗,我想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我刚回来,一身臭汗。"  我点头。  他转身要上楼,但又想起什么似地回身跟我说:"你要不要……去爸爸的画室等我?"  这大概是我第三、或者第四次进路天光的画室。我对这里的印象很深刻,一如我对挂在我老妈书房里那张红土城的油画那样记忆鲜明,路天光的画,总是色彩浓烈,浓烈到,让人移不开视线。我忽然有一种感觉,也许冥冥之中,我和他是有缘分的。也许我的母亲,就是因为他的那张画,才爱上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这座小镇,才给我起了一个这样的名字。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他也能算是我的"父亲"。  二哥动作很快,又或者是他真的很赶时间,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墙上挂的那些路天光的作品,他就换了身衣服,气喘吁吁地跑了下来。  他的头发比过年时见到的要长了不少,似乎又跟一年前我第一次遇见他时一样长,大约是因为来不及,所以他只吹了个半干,还有些头发是湿漉漉的。他很爱穿衬衫,我几乎没见他穿过T恤,而且他也不爱牛仔裤,他的裤子都是卡其布的,一点也不贴身,看不出线条……  我忽然回过神来,发现二哥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我窘迫地意识到,我竟然开始胡思乱想了!  "你刚才跟我说什么?"我假装若无其事地看着他说。  他皱了皱眉,一脸少有的促狭:"我没跟你说话啊。"  我不自在地假咳了两声:"那……我们该出发了是吗?"  他微微一笑,窗外的阳光照在他脸上:"走吧。"  这实在是一顿……"隆重"的晚餐。因为在我看来,开两三小时车去吃顿晚饭,又开两三小时车回来,那对象必须是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才行,否则谁愿意如此跋山涉水?  二哥开车载着我,沿着盘山公路一路向西。还记得上一次他载我离开鲁西永的时候,我并未意识到那既是一个开始,也是  一种离别。那时的我满以为在不久之后就将回到这座红土城,好好地了解关于我"父亲"的一切。我那样匆匆地离开,甚至没有与她告别。  车厢里放着法国的电台节目,我和二哥都没有说话。那主持人的声线实在有些刺耳,于是我伸手把音量调低,问道:  "你把工作辞了吗?"  "没有,"他开车很稳,即使是山路,也不觉颠簸,"我请了两个月的假。想集中把爸爸这里的事都处理完,再回去工作。"  "哦……"我点头,"我以为你不会爱管这些事。"  "我是不爱管,"他苦笑,"但是没办法,他是我爸爸,我是他儿子。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看着窗外的群山,若有所思:"他……你爸爸走的时候,你在他身边吗?"  他没有看我,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是……安详的吗?"  "医生给他打了止痛针,效果不算太好,但是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没有痛苦--如果你是想问这个的话。"  我点点头,松了口气。  "你告诉他了吗?"我又问。  "?"  "你有没有告诉他,你爱他、你怕他离开?"  二哥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我忘了我有没有告诉他,可是他肯定知道,我怕他会离开我……"  "他很为你骄傲,"我说,"从他看你的眼神,就能看出来。"  二哥只是淡淡地一笑,不再说话。  "……对不起,我当时,那样一走了之。"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出心里话。  "不,你不用道歉。"二哥抬起右手,似乎是想抓住我的手,又或者是拍我的肩膀,或是摸我的头。可他一下子又顿住,只是两秒钟的时间,他就收回手,继续认真地开车。  我垂下眼睛,看着他皮肤黝黑的手指,他的指关节很突出,这大约是手指灵活的人都有的特征。  他说:"不管当时你怎么生气,我觉得都不为过。"  我不想让车厢里的气氛变得更沉重,便换了个话题:"子安这次放假没有来吗?"  "他快毕业了,留在伦敦实习。"  "我好想他。"我不禁怀念起那个总是坐在后座上叽叽喳喳,要不就呼呼大睡的大个子。  二哥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那我呢……"  "?"  "你想我吗?"  "……"  我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怎么……我们这次见面不是都很有默契地对某些事避而不谈吗?他怎么……  "你这没良心的,"他说,"好歹我带着你们吃吃喝喝,玩了一个多月啊。"  "哈哈……"天呐,二哥什么时候也开始会开玩笑了?只不过,他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可是不管怎么说,我高兴地想,他就在我旁边……二哥他,就在我旁边。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32:50


十二(上)
  七点整,我们终于驱车到达了古城阿维尼翁。  光看四周残破的城墙,根本无法将她与教皇联系在一起。所有人都知道天主教的教都在梵蒂冈,但很少有人知道,十四世纪的时候,罗马教皇由于政治斗争的威胁,曾经迁居于此。一年前,我匆匆地来过这里,但当时所有的心思都在寻找生父上,所以对这座教皇新城有点漫不经心。此时此刻,我站在城门口,感受到这座城市古老而又厚重的历史沉淀,忽然有一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错觉。  "发什么呆?"二哥从我身后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这里走。"  我跟着他,沿着城门口的大道往城堡走去,此时已是傍晚,太阳照在身上已不再是火辣辣得热。他带我拐了两个弯,来到一片开阔的广场,广场的中央有一个喷泉,周围摆满了餐桌,俨然是一个热闹的巨型露天餐厅。  二哥对着喷泉旁的一大桌老外挥了挥手,我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在这短短的一年时间里,他变了。变得……更可爱了。  他摘下墨镜,笑着跟同事们打招呼,我深吸了一口气,也跟着走过去。
 二哥说得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他揽了我一下,让我坐在他旁边,然后说了一句什么。我猜他是在介绍我,可是这句话的当中,他停顿了一下,不是很明显,可是我能感觉得出他的迟疑,因为他不着痕迹地瞥了我一眼。  我大方地微笑着跟大家打招呼,然后低声问他:"你是跟他们说我是你妹妹吗?"  二哥看了我一眼,点点头。  我对他微笑。可是心里,却有点……古怪。  一桌子除了我都是男人,可是他们的声音也不比一桌子女人小到哪里去。别说插话了,我就连他们在说什么都听不懂,尽管有点无聊,我还是尽量保持微笑看着他们。尤其是……我好像第一次看到一个比较健谈的二哥。  准备开始点菜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踩着高跟鞋来到我身旁,我抬起头,发现她也看着我。  "啊……"我愣了一下,一时之间叫不出她的名字。可我分明记得,她原本是一头金色的长发,怎么现在变成了红褐色的短发?  "Si-Yong!"  我猜她是在叫我的名字,可我张着嘴,就是说不出话来。  "Sophie!"她笑着提醒我。  哦,是啊!是她!  我站起身,接受她热情的拥抱和贴面礼,尽管这一切让我有些不知所措。然后我发现二哥也站了起来,她给了他一个更热情的拥抱。  一桌子男人哄笑起来,我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我只能尽量扯着嘴角,不让自己看起来那么尴尬。  Sophie就坐在二哥的另一边,她提着几个购物袋,我想她刚才大约是脱离大部队一个人去逛街了。她改变了形象,可看上去仍然很动人。我第一次仔细地打量她,白皙的皮肤,红褐色的俏皮短发,美丽的大眼睛,而且我发现她的眼珠也是红褐色的,跟她的发色简直是绝配。她的肩膀和脸颊上都有些雀斑,可这一点也无损于她的美貌,而且,同一年前相比,我发现此时的她,眼神里更多了一份自信。  二哥帮我点了一盘配肉丸的意大利面,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他一定知道我这几天吃色拉吃得都要疯了。他时不时会跟我解释他们在谈论什么,我一直以为这些专业人士聚集在一起必定是谈专业话题,谁知道他们说的大多是稗官野史,还有各种八卦。  不过事实上,我也没有仔细在听二哥的讲解,我只是有点……沉迷于他凑过头,低声在我耳边说话的样子。  这顿晚饭一吃就吃到九点,天还亮着,只是太阳已经被云层掩去了光芒,他们点了一瓶香槟,似乎还不肯罢休。二哥却拉着我起身告辞,因为我们还要再开两三小时的车回红土城去。  男人们坐在座位上向我们挥手,只有Sophie站起身,拉着二哥说了几句话,然后一边告别一边行贴面礼。  去城墙外的停车场取了车,我们迎着夕阳的余晖,往城外的高速公路驶去。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像是各自想着心事。  "你累吗,"上了高速之后,二哥说,"累的话可以睡一会儿。"  我摇摇头,依旧看着窗外。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远处的天空是深蓝色的,可还是透着殷红。我想,这也是我为什么喜欢夏天的欧洲的缘故:白天很长,让人觉得,总是有充足的时间做你想做的一切……  "他们不去鲁西永吗?"我忽然问。我很少说这座小城的名字,因为每次说的时候,总觉得有种尴尬。  "不去。"  我点点头。  "不过Sophie说她会来。"他又说。  "……"  我转过头去,不再看他,也没有说话。  "你会呆多久?"二哥问。  "……不知道。"  "国内的工作不忙吗?"  "还可以。"  "我以前好像听你说过,你是自由职业者。"  "嗯。"  "那你……也要负责谈业务吗?"他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嗯……"我不想跟他解释,更不想让他知道,我是费了多大的劲才争取到这个机会,所以就随便搪塞了一句。  车厢内又沉默下来,二哥连那鬼叫的收音机也没有打开,车里是一片磨人的安静。  他忍不住转过头来看我了一眼,苦笑地说:"你是不是有点生气?"  "……"  "是不是觉得跑了那么一大圈陪我来吃饭,结果我们说的你根本插不上话,所以生闷气了?"  "没有啊……"我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口吻完全是冷冰冰的。  二哥收起笑容,皱了皱眉:"那就是生气了。"  "……"想到还要在这车厢里跟他一起呆两小时,我就有点想跳车。  "喂,"他伸出食指,在我手背上轻轻敲了一下,"真的生气了?"  "我没有!"我真懒得跟他解释。  "那笑一笑。"  我叹了口气,挤出一个苦笑。  他摇头:"不对,你笑起来不是这样的。"  "……"我翻白眼,然后转过头去,对着他咧了咧嘴。  这样还满意吗?  "也不是这样。"他还是摇头。  "那是怎样啊?"我忍不住问。  他还是伸出食指,按着我左眼的眼角,往下拉:"你笑起来是这样的,嘴角可以是扁的,但眼角一定是弯的。"  我拍开他的手指,因为我根本就笑不出来。  "我觉得你变了。"我双手抱胸,板着脸说。  "?"  "你不觉得你变开朗了吗?以前你都是一张扑克脸,不会跟别人说很多话,尤其是心里话,更加不会跟别人开玩笑。"我看着他的侧脸,在霞光中,忽暗忽明,忽隐忽现。  "所以你生气了?"  "当然不是!"人家已经转到下一个话题去了好吗,谁还在跟你说生不生气的事啊!  "那是什么?"他不解。  我叹了口气,认真道:"我觉得你好像……不再那么怕受伤害,愿意对别人敞开心扉了。"  他先是怔了怔,然后微微一笑:"你真这么觉得?"  "嗯。"我点头。  他伸出手,似乎又是要摸我的头,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只是他这一次并没有把手收回去,而是轻轻拍了我的头顶一下,说:  "谢谢。"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谢什么呢?  然而他没有解释,只是认真地开车,一路驶向鲁西永。  说不累,那是骗人的。车开到一半的时候,我就睡着了。等醒来,天已经完全黑了,车停在加油站里,驾驶位上的人又消失了。  我才要四处张望,就看到路魏明匆匆从加油站的超市里走出来。他打开车门坐进来,见我醒了,便问:"饿吗?"  我摇头。  我们继续上路,我猜应该不远了,可天黑后的山路,完全没有任何灯光,只有轿车远光灯打出的两束强光照着路面,着实有点惊悚。  山上都是U型弯,车开得很慢,大约只有三、四十码,不远处的山头,有点点亮光,告诉我们家的方向。  我忽然,好希望时间就此停止。  在这漆黑一片,无人的旷野中,仿佛天地间,只有我们两个人。  "其实……"黑暗中,二哥忽然用一种感性的声音说,"爸爸去世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我们之间,曾经有很深的心结,我原本以为,可能永远也解不开……"他顿了顿,继续道,"我说的这个'永远',其实也就是到我们其中一个人死去。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在你没有真正面对死亡之前,你不会明白,'死'到底是什么,到底意味着什么。"我平静地说。  "对,"二哥的声音里,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力量,"你说得对。我看着他离开,我才问自己,为什么我不愿意敞开心扉,为什么我不愿意接纳他。"  "没有为什么,"我说,"你只是不愿意那么做,你只是想到他以前那么对你,想到他曾经让你难受,你就不愿意那么做……"  二哥的嘴角有一丝苦笑:"我以前是不是就像一只刺猬?"  "对,"我毫不犹豫,"总是把自己包裹起来,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你的内心。"  "所以到最后,连我自己也看不到我内心的东西。"  "……"其实,这也是我想要说的。  "人总是这样,非要经历点痛,才肯改变。"他说。  "我喜欢你的改变。"我脱口而出。  可话说出口了,我才觉得有点怯意,于是又慌忙加了一句:"我是说,比起以前,我更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当然也不是说讨厌以前的你,以前你也很好,只不过……我是想说……"  天呐,真是越说越乱,越乱越没法说了。  二哥轻笑,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因为光线的关系,我根本无法看清楚他的眼睛,而且事实上,我现在也没有勇气跟他对视。  "谢谢。"他轻声说。  黑暗中,我抿了抿嘴角,不禁想,其实这句话,应该是我对你说吧……  第二天,我又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或者准确地说,是被贺央的电话吵醒的。  "你这几天在干嘛?到了报声平安就没声音了。"他的口气,完全是在质问,简直跟我老妈一样。  "嗯……"我还没完全醒来,"我没事。"  "见到你'二哥'了吗?"  "见到了。"  贺央在电话那头"啧"了一下,说:"那上床了吗?"  我猛地睁开眼睛,彻底醒了:"去你的!"  "没有吗?不应该啊,"他自顾自地说,"你们不是应该久别重逢,久旱逢甘雨,又如同干柴遇上烈火--"  "--你给我滚!"我坐起身,对着手机大吼。  "我对你也没别的要求,"他继续絮絮叨叨,"就别弄出人命来,肚子大了可不是好玩的……"  我把手机从耳边拿开,又确认了一下确实是贺央打来的,便按下了结束通话的按钮。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吊着的那只老式吊灯,抓狂地开始打滚……  下午三点,我准时来到路家的山顶庄园,这次是Marie来给我开的门。她把我迎到客厅,安排我坐下,又给我端来了好大一盘点心和一壶茶,用口音很重的英文告诉我,路魏明出去了。  我尽管有点愕然,但还是决定留下来等。这家伙,连续放我两次鸽子,到底算什么意思!  不过没多久,他就回来了,我听到他停车的声音,还有高声喊Marie开门。只是我没想到,他不是一个人,Sophie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  我想我脸上的表情肯定有点僵,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抬手跟他们打了招呼,然后便又坐到沙发上继续等。  "对不起,我中午才接到Sophie的电话,说要来,没来得及通知你,我就去镇上接她了。"二哥在我身后说。  "哦,没事。"我努力挤着笑容,想要表现得自然又大方。  Sophie还是那副老外一贯的热情摸样,笑着跟我say hi,然后便跟二哥叽里呱啦说起了西班牙文。说着说着,他们便笑起来。  我看着二哥的笑脸,第一次发现,原来我跟他之间,没有了血缘的联系,距离也变得越来越远。虽说他十几岁才来的这里,可是他的高中、大学都是在欧罗巴大陆上度过,他会说法文、西班牙文,他说得出高迪的生平,他住在巴塞罗那一间漂亮的公寓里,他在世界闻名的教堂工作,他的朋友都是老外,他们会在下午三点坐在街头喝咖啡,他们会利用所有假期旅行……他的闲暇时间可能用在读  书或是运动上,但绝不会像我一样,只是懒懒地躺在床上看电视,什么也不做。  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跟他,也许并不是同一类人。  我……我会不会配不上他?  想到这里,一种挫败的情绪渐渐涌上心头,我的心里,仿佛要掀起惊涛骇浪。可是,当他回过头来,看着我的时候,我内心的巨浪慢慢消失了,只是那样短短的几秒钟时间,我竟然……又平静下来。  "你能去书房等我吗?"他看着我,说。  我微微一笑,点头。然后,我转过身,抬头挺胸地走上了二楼。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33:27


十二(中)
  我打开木质的百叶窗,可以看到正对着大门的泳池。那个泳池其实我一次也没见过有人在里面游泳,可是无论什么时候,它都盛满一池盈盈绿水,让人很有要跳进去的欲望。  然后,我真的看到有人"扑通"一下,跳了进去。那是一位红褐色短发的美女,她身上那件蓝色的比基尼衬得她的皮肤愈加白皙。  "等很久了吗?"二哥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把目光从Sophie身上收回来,转头看着他:"没多久。"  我从背包里拿出合同和一大叠资料,说:"合同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看,如果你--"  "我已经签好了。"二哥今天依旧是穿白衬衫。只不过也许因为天气比较热,汗水浸湿了他麻质的布料,胸前有一道长长的水渍。  他走到墙角的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我原本已经预备了很多说辞,虽然我在谈判这方面一点也不拿手,并且向梁见飞争取这份差事也是动机不纯,但我很看重这份工作,在来之前,我也做了很多准备,从画册的策划定位,到出版过程,我都了解得很透彻了。只是没想到,我什么都还没说,二哥已经把合同签好了。  我怔怔地接过信封,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样是不是表示,我的工作已经完成,我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了?  我有些麻木地站起身,低声说:"那……我先告辞了,谢谢你。"  我抬起头,看了二哥一眼,发现他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愕然。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收拾起东西,起身要走。  直到我走到书房门口,二哥才反应过来似地说:"西永……你好像不太高兴。"  "……"我定定地站着,背对着他。  "虽然工作结束了,但是你也可以留下来吃晚饭啊,没必要这么急着走吧。"  "我……"我努力搜刮着理由,"我要回去跟编辑汇报一下这里的进展--既然你已经签了合同。"  "也不急于一时吧,现在国内时间早就下班了吧。"  我没有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可是听他的声音,我猜他在微笑,是笑我"太敬业"吗?  "来吧,"他又好言相劝,"我请Marie帮我们准备晚饭,有烤羊腿肉,很好吃,Sophie吃过一次也赞不绝口……嗯?"  他见我还是站着,没有反对,便走过来,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而且我想Sophie应该也很希望你能留下来吃晚饭。"  如果说,之前的那些我还能忍耐的话,直到这一刻,我终于忍不住要爆炸了!  我转过身,拍开路魏明放在我肩膀上手,瞪着他说:"你有毛病吗?"  "……"  "我跟她在一起吃饭你觉得我会高兴?"  "……"他错愕地眨了眨眼睛,像是不明白我为什么忽然就炸毛了。  看到他这副表情,我更加抓狂:"谁管你什么羊腿肉好不好吃啊!看到你跟她在一起,我就什么胃口都没了!"  "……"他呆在那里,像一尊雕像。  我眼睛有点酸,声音却有些歇斯底里:"路魏明你有毛病吗,没事你来招惹我干什么?就算你知道我根本不是你老爸在外面生的小孩,但那个时候我名义上都是你妹妹,你来招惹我干什么!在马德里的时候……你亲我,我都吓傻了!"  "……"  "我都不敢去想你到底要干什么,一直到你爸说我根本不是他女儿。"  "……"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大年夜那天是特地来看我的吗?你早就到了上海,你可能还在展会上见过我,但你就是不肯在我面前出现--所以你那天晚上来看我算什么呢?!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我一个人过年很可怜,所以想来确定我没事是吗?"  "……"  "那天晚上我看到你其实我也很感动,但是……"我哽咽,"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因为我知道你喜欢我--至少有一点喜欢我,不然你不会亲我的对吧--而且子安给我听了你爸的录音,他说他觉得你喜欢我。但我那个时候脑子里很乱,我也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不敢面对你,也不敢接受什么……"  "……"  "我……我……"我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心情一团糟,"你不知道我为了争取这次来找你签合同的机会花了多大力气,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翻译,我根本不是出版公司的职员,关于画册什么的,我一开始也根本一窍不通,但是我去求我的编辑,让我来找你签合同,我真的求了她很久很久!"  "……"  "可是……可是到了这里,我却发现你已经变了……"我无法控制地皱起眉头,想要哭,"好吧,就算你已经不喜欢我了,就算你要跟别人玩暧昧,但你能不能不要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要留我跟你们一起吃饭啊!你觉得我会吃得下去吗!"  说到最后,我扁着嘴,狠狠地捶了他一拳。  他还是怔怔地看着我,没有躲,也没有任何只字片语。  也许那一拳打下去的时候是很解气,可是想到这几天的种种,想到过去的他、现在的他,想到我们之间的距离,想到Sophie,想到……我刚才那一段歇斯底里又乱七八糟的坦白,我就,我就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洞钻进去,任谁也找不到我。  哎,其实,我只是羞愤于坦露了自己的心声,却发现根本得不到回应。反正,在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之中,谁的感情更深,谁就注定要输……  我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没法再多呆一秒,于是转身往楼下冲。才走了两步,就被人从后面一把拉住,按在墙角。  二哥的手脚真的很重,好像他不这样死死地按住我,我就会立刻飞掉一样。可他脸上的表情,却仍然是波澜不惊:  "我……谁说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这下轮到我愣住了。  这实在是我听过的……最烂的表白了。  "Sophie跟我已经结束了。在她砸伤你的那天晚上,我找她谈过,已经跟她把话说绝了,我告诉她对我来说那段感情已经结束,如果她能把我当同事当朋友,我很高兴,但是如果她觉得不行,我愿意辞职。"  "……"我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非常认真。  "我回去上班后,我们有好一阵子都没讲过话。但有一天,她忽然来找我,说她已经放下了,然后我们的关系又恢复到原来同事和朋友的样子。这次我休假回来之前,她说她很怀念这里,想来玩几天,我觉得没什么,就答应了,当时我也不知道你会来……"  "她会不会还对你有意思?"  路魏明皱了皱眉头,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想了几秒钟,他说:"理论上是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你如果想知道的话,我马上就下去问她。"  我挑了挑眉,想讥他两句,却忽然发现自己刚才还在闹脾气要大哭,现在又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这实在很滑稽。  我到底在计较什么,计较谁先动了情吗,还是计较谁的感情比较深,又或者是谁表现得比较明显?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吧。重要的是,我,还有他,终于愿意坦白自己。  "如果我知道你会来,"二哥看着我,说,"如果我知道,你为了来见我,做了这么多努力……"  "?"  "我不会做任何让你觉得不安的事情。"  我看着他的眼睛,发现自己是如此地信任他。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有时候你相不相信一个人,从你遇到他(她)的第一秒,或是你看到他(她)的第一眼就已经决定了。事实上,也许我从很早之前,从他在火车上帮我搬行李箱的那一刻开始,就莫名地相信着他。  我们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谁也没有说话,好像不管说什么都显得有些多余。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暧昧,这让我想起了在马德里街头的那一晚,我们也是说着说着,他忽然就吻我了……  我的心砰砰地跳得厉害,害怕却又期待将要发生的事……  "西永……"二哥俯下头,看着我,语调温柔。  "?"  "我……"  "?"  "我刚才用力过度,脚好像有点扭伤了,好疼。"  "……"  我最后还是留下来吃晚饭,尽管整顿饭我都觉得气氛有点尴尬。  Sophie中途接了一个电话,回来后就说她明天要回巴塞罗那去了。我一直低头沉默地吃着我的晚餐,发现Marie做的烤羊腿的确很美味,在这样一个热烈的南法的六月天,我竟吃了满满一大盘。  "你今晚别回去了吧。"吃过饭,二哥低声对我说。  我皱了皱眉,他立刻补充说:"你别误会,我是说,因为今天Sophie要住这里,如果你不放心,可以住我隔壁那间。"  说完,他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不用了。我很放心。"我也对他眨眨眼睛。  他自讨了个没趣,只能扁了扁嘴,走开去拿开瓶器。  Sophie似乎有心事,跟我们在楼下餐厅喝了一杯红酒后,就上楼去了。  "她没事吧?"我有些疑惑。  "你刚才不是还很恨她,现在又担心她?"二哥揶揄道。  "我哪有恨她,"我瞪起眼睛,"我是恨你脚踩两只船。"  "我哪有脚踩两只船!"这下换他瞪眼睛。  我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了:"可是你不担心她吗,你说过她是你'朋友'呢。"  二哥坦然一笑:"如果她愿意说,自然会说。"  喝完两杯红酒,我决定告辞。我看了一眼二哥的脚踝上贴着贴布,说:"你不用送我。"  "我走山路不行,开车还是可以。"他坚持。  这一条步行也只要短短二十分钟的山路,他要开车送我。我抿了抿嘴,笑着点头。  二哥去车库把车开出来,我坐上副驾驶的座位,系好安全带,降下车窗。我不知道有多少次这样跟他一起坐在车里,行驶在大街小巷,可是今晚,却又是另外一种心情。  夕阳西下,微风吹过,二哥开着车,缓慢地行驶在山路上。  这条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我忽然想起在马德里的那个雨天,他开着车,沿着山路来找我。我依稀还记得当他摇下车窗看着我时,那种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我转过头,看着他:"子安说,那天你看到我跟贺央拥抱,脸都绿了。"  二哥错愕地看了我一眼,脸上的表情实在有够滑稽。我是不记得他那时脸有没有绿,但他现在肯定是绿了。绿了又红。  我以为以二哥这"扭捏"的个性,肯定要矢口否认,可出乎我意料的,他却大方地承认:"是啊,我恨不得把他赶出去。话说那小子到底是谁?你跟他什么关系?"  "他……"我抬了抬眉毛,一时兴起,"他跟我是那种……怎么也割不断的关系。"  "?"二哥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好像还有点愠怒。  我笑起来,不想被他看见,但眼角还是不自觉地弯着。  二哥忽然踩了一个急刹车,任是我绑了安全带,额头还是差点撞在挡风玻璃上。  "你干嘛!"我尖叫。  "到了。"二哥冷冷地哼了一声。  我转头望去,果然就停在我住的那间民宿门口。我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却被他一把按了回来。  "?"  他斜眼看着我,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悲:"你把话说清楚。那人到底是谁?"  我想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你说贺央?"  "……嗯。"他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我看着他那张假装波澜不惊的脸,忽然觉得……他好可爱。  我认识的二哥,不是应该任何时候都面无表情、宠辱不惊吗?他很少流露出内心的情绪,即使是最亲的人,他也不会表现得太热情。可越是明白他是怎样一种人,我就越想要看清楚他的内心世界,想看他喜或悲,也想看他的那些小情绪。  所以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就在心底给他留了一个位置……  我不是一个非常主动的人,可我也不胆怯。想到这里,我凑过去,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在他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等我靠在椅背上对他笑,他才轻咳了几下,脸上的表情有那么一点不自然。  我开门想下车,谁知道他还是抓着我不放:"等等,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不要以为这样就能搪塞过去……"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跟贺央是无法割断的关系。"  "什么意思?"这二愣子愣起来也是一根筋。  我叹了口气,发现自己也不是折磨人的料:"他是我哥。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路魏明诧异地抬了抬眉毛,过了好久,才掩饰般地咳了一下,说:"那……你找到亲生父亲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苦笑:"是啊。兜兜转转,最后却发现,原来他一直在我身边……"  他大约是看出我心中的苦涩,迟疑地、却又温柔地握住了我的手:"怪不得……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戒心。"  "是啊,"我咬着牙,"谁知道你这个假哥哥到底要干什么。"  二哥被我逗笑了,他定定地看着我,好像这个时候再说什么,都显得多余了。  我也看着他,他的皮肤依然是那种被阳光晒得健康的黑,他的嘴唇上还有下巴上有些胡渣,这让他看起来沧桑,却也成熟。  他握着我的手很温暖,手心还有一点点汗。他凑过来,低头吻了吻我的嘴唇。这吻很轻柔,只是轻轻地碰了两下。就在我以为这礼貌的goodbye kiss就此结束的时候,他又一次吻住我,这一次,他的吻有些粗鲁,带着狠劲和渴望。我有些不安,因为我似乎能感觉到他内心狂热的海潮,但我的不安又渐渐消失,因为我的心里也起了波澜。  我不知道这个吻有多久,我只觉得很长很长,时间仿佛是静止的,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我的脑海里只有他。  这个吻结束的时候,我们都有些喘不过气来,车内能听到的只是我们的呼吸声,但氛围还不至于让人觉得淫靡或尴尬。  "我要……上去了。"我说。  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其实我根本看不清他的眼睛,能看到的,只是他微张的嘴唇,还有那拂面而来的呼吸。  "嗯……"他低低地哼了一声。  得到了他的首肯,恍惚间,我便伸手去开车门,但他却按着我不让我动。  "我要上去了。"我又说了一遍。  "嗯……"他还是应承着,却不让我动。  "我说我要上去了!"我笑起来。  "你去啊。"他也无赖地笑。  我笑着想,再这样下去没完没了,我们可能要在车上呆一夜。于是我用力挣开他,然后捧起他的脑袋,狠狠地吻了一会儿,才放开他,转身开门下车。  我站在车外,俯□看着一脸茫然的他,说:"回去开车小心。"  说完,我甩上车门,迅速走上台阶。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34:15


十二(下)
  当阳光照进房间,照在那有些斑驳的木质地板上时,我坐起身,下床,走到阳台上,远远地看着山顶的那座土黄色的房子。  我很少失眠,但昨晚我却失眠了。在这座热烈又平静的小城,我遇到一个人,现在我又爱上了他,可接下来……我却有些迷惘。  我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和他,都属于这里。可我们又都不属于这里。  我在上海,他在巴塞罗那。我有我的生活,他有他的工作。我们的确是因为这世上最奇妙的缘分才走到了一起,可这世上还有一种会把人分开的离别,那不是生离死别,只是我在这里而你在那里。  我远远地望着那座山头,心里既有甜蜜,也有担忧。  就在我想得出神的时候,放在枕边的手机响起,我不情愿地踱过去,猜想可能是贺央打来的。  "喂?"二哥的声音,充满磁性。  "!"我瞪大眼睛,吃了一惊。  "怎么了,不说话。"  "没什么……"我走到阳台上,望着土黄色的庄园,"没想到是你打来的。"  "没吵醒你吗。"  "没有,"我微微一笑,"不过我也才醒没多久。"  "是吗……我昨晚没睡好。"  "啊……"我诧异。  电话那头的他,用一种温暖的声音说:"等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二哥很快就开车来接我,在这样一个阳光浓烈的清晨,我们开着车驶向另一座山头。  我知道,那里有路天光的墓。  下了车,我的心情不禁有些惆怅,也许老天也感受到了,原本浓烈的阳光被挡在厚厚的白云里面。  二哥带了一束花,应该是在园子里摘的,山顶的风很大,把他身上那件有些宽大的蓝色棉布衬衫吹皱了。他迎着风,拉着我的手,往墓园的一角走去。  也许因为太早的关系,又或者,这里根本也没葬几个人,除了我们之外,一位访客也没有。他握得很紧,让我不禁想起一年前的那个晚上,他独自坐在黑夜里默默哭泣的那个晚上……于是我也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我们在一块灰色的石碑前停下,我垂下眼睛,细细地看着上面的碑文。那刻了三排字:  纪念敬爱的父亲  路天光  子魏明。  "很丑是吗,"二哥放开我的手,轻轻把花束放在地上,"是我刻的。"  "不,"我鼻子有点酸,"你爸爸一定觉得很漂亮。"  他苦笑了一下:"谢谢。"  "爸,"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开口道,"西永来看你了。"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不是他的女儿,所以我不能像以前那样叫他"爸爸",可是除了这两个字,我又无法给他别的称呼。  因为在我心底,他就是如同我父亲一般的人。  我蹲下身,用手抹了抹石碑,轻声说:"我来了。对不起,我那天晚上,没有跟你告别就走了……不过现在我来了。不知道,算不算太晚……"  我捂着嘴,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情。可我还是不禁回想起与路天光初次见面的那个傍晚,他微笑着对我说:那进来坐坐吧,要是你觉得我不会吃人的话。还有当我们"相认"时,他给我的那个温暖的、紧紧的拥抱……  他给了那时的我一种活下的目标与勇气,他圆了我的梦,尽管,这一切都是假的……  "你知道吗,"我站起身说,看着眼前的石碑,说,"子安很怕我会恨你和你爸爸。"  "?"二哥转过头来看着我。  "他一直不停地说,你们两个都是好人,叫我不要恨你们。"  二哥扯了扯嘴角,勾起一抹苦笑:"那小子……其实心很软。"  "嗯,"我点头,"我告诉他,我不恨你们。真的,我其实一点也不恨你们。"  "……"路魏明一脸唏嘘,也许是回忆起了什么。  "我听了你爸爸留给我的那段录音……我一直在想,你们真是一对有趣的父子,"我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他说他第一眼看到你看我的样子,就觉得你喜欢我……所以,他要留住我。而你呢,你告诉过我,当他宣布我是他女儿的时候,你一眼就看出他在撒谎,可你什么也没说。"  "……"  "这让我想到了《麦琪的礼物》。一个剪了心爱的长发,换了一根表链,另一个却卖了表,换了一把梳子。"  "……"  "表链和梳子都没有派上用场,"我说,"可是他们好相爱……"  一直强忍着情绪的二哥,终于落下泪来。  我伸出手,搂住他,轻抚他的肩膀,就像一年前的那个晚上。他吸着鼻子,像个伤心的孩子,我心疼地吻了吻他的脸颊,靠在他肩膀上,说:  "所以我相信你爸爸他知道的,他知道你心里爱他,他一定也很爱你们,不然他不会在最后的时刻,那样千里迢迢赶去……"  我抹掉自己脸颊上的泪水,紧紧地搂着他。我们站在风中,站在石碑前,站在这片被上帝撒满红土的小城,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我相信,我所爱着的人们,也感受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想起来,我会觉得……也许路天光最后发现自己最爱的还是魏梦。他在弥留之际,想要在你们身边。"我蜷着腿坐在二楼书房那张宽敞的巴洛克风格的沙发上,二哥则仰天躺着,头枕在我的腿上。我拿起手边的红酒杯,抿了一口,手指不自觉地拨弄着他微卷的头发。  "也许吧,"二哥说,"不过是或者不是,都没有关系……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爸爸。"  听着这番话,我想到的,却是另一个人--我和贺央的父亲,贺家国。  这是一个让我不愿再想下去的问题,所以我干脆放空所有思绪,仰头把杯里的红酒喝光。  "你呢?"二哥却不打算放过我,"你跟你的亲生爸爸相处得怎么样?"  我苦笑了一下:"我们的关系……不太好。"  "为什么?"  我叹了口气,思索着要怎样回答:"我说不清楚,反正……我好像跟他亲近不起来。"  "但你跟我老爸一相认就好得跟什么似的……"  我苦笑:"所以,这也需要缘分……父母跟子女之间,也需要缘分。有些人就是很亲近,有些,却比较独立。"  二哥脸上的表情很温柔,我忍不住伸出食指,沿着他的额头往下划,划过他明亮的眼睛和高高的鼻梁,然后被他一口咬住。他做了个凶神恶煞的鬼脸,牙齿发出"咔咔咔"的声音,像是绞肉机,要把我的手指吞下去。  我笑着尖叫起来,收回手指,结果他一跃而起,跳到我身上,做着鬼脸凑过来咬我。  我推了他一下,他不为所动,反而抓着我的肩膀,"咔咔咔"地咬我耳朵。我越躲,他越乐在其中,可是到最后,那个凶神恶煞的鬼脸变成了温柔的笑脸,轻柔的吻落在我嘴唇上,让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个吻并不激烈,却很绵长,像是热烈的夏日里阵阵微风,让人欲罢不能。  过了好一会儿,二哥放开我,用他那有些粗糙的手指抚了抚我的脸,有点喘地说:"我……走开一下,马上来。"
  这天晚上,我们没有在家吃饭,而是步行去了小城的中心。我们走在铺满石子路的街道上,两边是各种店铺,我依稀还记得一年之前初次来到这里时的情景,觉得时间在这里走得如此缓慢,也许明年、后年、五年、十年之后,这里仍是这样的景象,在游人如织过后,是宁静的夜晚。  我们在路边的遮阳伞下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七八点钟的光景,天空依旧明亮,有的店铺在门口摆起了霓虹灯招牌,有的则开始在沿街搭桌子。我看着这宁静中的热闹,说:  "我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路天光会在这里安家。"  二哥笑了笑,继续吃他的炸薯条。  "我家真的有一副他的画,画的就是这里,"我说,"之前我以为是仿制品,可是后来拿去画廊给朋友看,行家说是真迹。"  "那也不奇怪啊。"  "不过是很小的一副画,而且他们说,是你爸早期的作品。"  二哥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  "我想,我妈也许就是因为这副画,所以才爱上了这里,然后……给我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你妈妈来过这里吗?"  我笑了笑,摇摇头:"我想没有。她曾经……有个机会要来,可是最后她没有来。所以这就成了她的一个梦,即使在神志不清的时候,也会想起的一个梦……"  "西永,"路魏明忽然握住我的手,一脸认真地说,"你会留下来吗,你愿意……留在这里,留在我身边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似乎难以拒绝……可我还是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他眼里有稍纵即逝的失望。  "我想跟你在一起,可是,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留在这里,我也不知道,我留在这里要做些什么。"  这实在是一个现实又无法回避的问题。如果我们要在一起,必须有一个人妥协。  也许是被这现实挫败了,送我回旅店的时候,我们两人都有些无精打采。可我很怕看到这样的他,就算他像以前那样整天板着脸,我也不想看到这样的他。  于是我立刻打起精神来,牵着他的手,说:"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他挑眉的样子,实在很好看。  我带他上楼,来到我房间的阳台,然后指着远方的夕阳,说:"你看,其实我每天都能看见你。"  二哥眯起眼睛,看着夕阳下山顶的那座土黄色的庄园,不禁露出微笑:"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东西?"  "是啊。"我点头。  他又挑了挑眉,靠在墙上,懒懒地说:"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故意找借口把我骗来你房间?"  我错愕地眨了眨眼睛,百口莫辩。  "那你现在可以逃了,再不逃来不及了。"我瞪他。  "哦?"他靠近我,"我不逃的话会发生什么?"  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我气他调侃我故意骗他来,所以板着脸别过头去没理他。  二哥轻笑了一声,一把抱住我,在我耳边说:"好了别生气了,是我找借口来你房间的好吧?"  我还是不理他。  他轻轻捏着我的下巴非让我对着他的眼睛:"那你知道我接下来想干什么吗?"  "不知道。"我嘴都被他捏得变形了,说话有点含糊不清。  "不知道?"他笑笑地看着我,然后在我嘴上啄了一下,"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我硬是忍住没笑出来。  他又啄了一下,然后说:"这下知道了吧?"  "不知道……"我忍不住地笑。  他狠狠亲了我一下,说:"不知道我就做到你知道为止。"  说完,他一把搂住我,劈头盖脸地吻起来。我招架不住,脚一软,我们一起跌倒在床上。他放开我,透着已有些昏暗的光线,细细地看着我的眼睛:  "西永……"  "嗯?"连我自己都被这逸出喉咙的靡靡之音吓了一跳。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微微一笑,然后低头继续刚才没做完的事。  哎,早知道……刚才就应该回答"知道"的。  可是这种想法,很快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三天之后,在一个阴云密布的上午,我和二哥各自带着行李箱,踏上了回家之路。  我回上海,而他回巴塞罗那。  二哥开车先送我去阿维尼翁搭高铁,然后他自己继续开往巴塞罗那。从鲁西永去阿维尼翁的路上,我们先是有说有笑,可没多久之后,车厢里又陷入了一种充满离别愁绪的沉默。  我好像,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离别。  电台里依旧放着不知所云的流行歌曲,我却只想紧紧握着他的手,即便他的手掌粗糙又多汗。  二哥是个做任何事都很有计划和安排的人,我们到达阿维尼翁高铁站的时候,离火车发车还有四十分钟。我们走到并不大的月台上,发现周围也都是微笑着告别的人们。  "你路上小心。"他低沉地说。  "嗯。"我低下头,看着手中打印好的车票,一时百感交集。  "记得给我打电话。"  "好。"  我看着他,忽然一种强烈的热爱与不舍交织的情绪将我淹没。我一把抱住他,紧紧地,脸颊贴着他的胸膛,想要将他的表情、他的气息、他的轮廓、他的线条,全部深深地印刻在脑海中。好像唯有这样,我才不会觉得告别后的日子有多难。我忽然明白,什么叫做还没有分离,已经开始想念。  二哥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故作开朗地说,"还记得吗,在马德里,你不告而别……"  "在上海你也不告而别呀。"我的耳朵贴在他胸膛上,似乎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  "好吧,"他苦笑,"所以这次我们要好好告别。"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张温柔的笑脸,用尽力气,挤出微笑。  他也看着我,眼里有一种动人心魄的沉静。  从图龙驶往戴高乐机场的高铁缓缓进入站台,列车员忙着引导一队学生上车,站台上的其他人互相亲吻着告别,我们也不例外。  二哥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走吧。保重。"  我微笑地看着他,好像能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吻我的嘴唇。我踮起脚尖用我的脸颊贴了贴他的脸颊,紧紧地抱了他一下,然后放开。我退后一步,拉过行李箱,露出一个我自以为最漂亮微笑:  "我走了。你也保重。"  他从我手里夺过行李箱,转身提上了火车,我跟了上去,发现他正在将我那沉重的行李箱放上架子。就在我要出生提醒的时候,他又把箱子拿下来,塞在下层的格子里。  我微微一笑,是啊,这次没有他帮我提行李,这次我是要自己提呢。  他安放这行李箱的样子非常认真,仿佛这是一件多么重要的工作。等一切安顿,他转过身来,淡淡地对我笑,然后说:"我走了。"  我点头。  他下了车。我转过身,在车厢里找到自己的座位,正好是一个对着站台的靠窗座位。  路魏明仍然站在那里,微笑地看着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发车的铃声响起。列车门关上,缓缓启动。  我们还是注视着对方,微笑地挥手。他没有像那些电影里演的狗血剧情一样,奔跑着追逐列车,只为了看我一眼。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只是转瞬间的事。  我的脸有点僵,要维持那样的笑容,实在需要很多力气。  列车开始加速,行驶在南法的山间。两边仍是来时的景象,红砖瓦房、绿草地、歪歪扭扭的橄榄树,这里一直没有变过,仍是梵高笔下那艳丽的浓墨重彩。  只是,今天没有阳光,一丝也没有。  眼泪终于从我的眼眶滑落。可是我很高兴,因为我竟然忍住了,我没有让他知道,这次分离让我多么难过,否则,我想他也会很难过。  整个车厢只有三位乘客,所以我更加肆无忌惮地哭起来。我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他,也许是下一个假期,也许是明年,也许……是很多年以后。也许到了那个时候,我们都已经不是现在的样子……  我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以及,车窗上倒映出来的泪流满面的自己。我开始有点痛恨妈妈为我取的这个名字。  鲁西永,鲁西永,这让我无时不刻地记住了那座红土之城,以及……我爱上的那个人。
  我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出闸机口。晚上十点,接机的人不算太多,所以我扫了一眼,就看到了正在打电话的贺央。  我拖着行李箱快步走过去,他没有看到我,还在自顾自地跟电话那头的人说笑--一看就知道这家伙在把妹。  看到这样的他,我的糟糕情绪一下子飚升到了爆炸点。  我一把夺过他的手机,对着电话冷冷地说:"请你以后别这么晚打电话给我老公,他明天还要早起去码头背米,一家六口都要靠他养活呢。"  说完,我按下了结束通话的按钮。  贺央错愕地看着我,愣了好久,才哇哇怪叫:"你疯了?!"  "嗯,"我冷哼了一声,"可以走了吗?"  贺央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遍,然后啧了一下,瞪着我抱怨道:"你这疯女人,没事拿我撒什么气……眼看着就要到手的肉又飞了。"  说完,他接过我手中的行李箱,往停车场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深深地吁了一口气。感谢我吧,姑娘,我把你从虎口救了出来呢……  上了车,我疲惫地闭上眼睛,贺央识相地沉默着,连音乐也没有放。可我脑子里却还是乱糟糟的,我至今都不敢开机,我有点怕接到路魏明的电话或是短信,我怕我又会崩溃地大哭……  可是回到家,我犹豫了半天,还是打开手机。有十几条未读短信,我迅速地翻了一下,没有他。此时我的心情实在五味陈杂,既松了一口气,又有点难过。  在床上躺了半天,发现自己完全睡不着后,我还是发了一条信息给他:  "已平安到家。勿念。"  很快的,我就收到了回信:  "我也是。照顾好自己,有事打我电话。"  我丢开手机,黑暗中,平躺在床上,过往的种种,如走马灯般出现在我脑海里。如果说,从发生在我父辈身上的这些故事中,我多少能够学到点什么的话,我想我最大的改变,便是懂得了忍耐。  于是我闭上眼睛,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尽管这很不容易,但我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把路魏明签过字的合同放在了梁见飞的办公桌上。后者抬起头看着我,眼里有一种欣慰,她看也没看我递给她的那个大信封,直接把它丢到了一边:  "怎么样,有收获吗?"  我想了想,淡然地笑着说:"有吧。"  这天晚上,贺家国又叫我去吃晚饭。我从来不拒绝他的邀请,当然他也很识相地没有频繁邀我。我刚停好车,贺央也回来了,我们一起上楼,一起进门,当贺家国拿着锅铲来开门的时候,我忽然有一种错觉,好像……我们真的是一家人。  今天的晚餐依旧是简简单单,四菜一汤。吃饭的场面也从来不会很热闹,话最多的是贺央,如果我没有认识他这么久,如果我没有看过他一个人时沉静的样子,我可能会觉得他有多动症……  贺家国很少说话,对我也只是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我甚至弄不清楚他到底是在讲场面话还是多少有点关心我。  "你跟那个'二哥'到底怎么样了……"贺央喝着汤问。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怪他竟然在这种场合谈论这件事。贺家国也不禁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只是没有那么明显而已。  "没怎么样。"我硬着头皮答道。  "你不是专门去找他的吗?"  "嗯……"我讪讪地回应。  "他不喜欢你了?"贺央跟我,从来都这么直来直去。  "不是啊。"  "?"  我干笑了两声,平静地说:"我们……很好。只不过……距离太远了。"  说完,我自顾自地喝着汤,根本不去看贺央那赤,裸,裸的诧异的目光。  吃过饭,通常是贺央在厨房洗碗,我跟贺家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他偶尔会问我一两个问题,都是关于近况之类的,然后我在差不多的时间起身告辞。  "那个男的是做什么的?"今天,贺家国一反常态,一坐下来就直截了当地开始发问。  "哪个?"我还想装傻,但接受到他威严的目光之后,就如同法庭上的犯罪嫌疑人一般,懦懦地开口,"……他是做建筑模型的,在巴塞罗那的一间教堂工作。"  贺家国点头,继续问道:"是个怎样的人?"  这……要怎么回答?  "嗯……是个好人。"我想了半天,也只能想到这样的答案。因为关于路魏明……我想说的,太多太多。  "你爱他吗?"贺家国问这问题的时候,那表情简直就跟在法庭上问"你是不是认罪"一样。  "……嗯。"我尴尬地点头。  "那他爱你吗?"  "……嗯。"我垂下眼睛,尽量让自己不要去想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还有,还有那双明亮的眼睛。  "那你去吧,"贺家国用一种极其平静又认真的口吻说,"你去找他吧,跟他在一起。"  "?"  "你外公外婆,我跟贺央会想办法照顾的,而且,他们现在在养老院,问题应该也不是很大。趁他们现在身体还好,你可以出去闯一闯。"  "……"我错愕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你现在住的房子反正也是租的,随时可以退,最多赔掉保证金。工作么……"他皱了皱眉头,好像从来都对我的工作不甚满意,"反正也不是什么固定工作,走了也不会对别人造成什么损失。"  "……"  "我相信你稍微有些存款,当然也不可能很多,还能撑几个月就是了。你妈留给你的财产,我知道你一直不肯动,但是我想,你妈生前这么努力赚钱,还不就是为了让你活得好一点,所以你那些无谓的自尊也该是时候放下了。"  "……"  贺家国看着我,第一次,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个父亲的轮廓:  "西永,我不是叫你去嫁给他,也不是叫你搬去那里住。我只是觉得,你说的'距离'根本不是距离,从上海到巴塞罗那,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就到了。你至少要有一个作决定作判断的机会,可能是几个月,可能是一年、两年、三年……但是你至少要有一个这样的机会。"  "……"  "你……跟我和你妈那个时候不同,"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眼里有一种稍纵即逝的坚决,"我们是在'对'和'错'里做决定,你不是。你应该去。"  我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千言万语,却如鲠在喉。最后,我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谢谢……"
  这天晚上回到家,我觉得自己的心砰砰地跳得厉害,我举棋不定,我坐立难安。可是冥冥之中,我知道我的血液里,流淌着的,是勇敢的血,是与我父母一样,勇敢的血。  只消一分钟,我便做了决定,然后开始整理行李箱。  清晨五点,我发了一封电子邮件给贺央,然后搭上出租车,驶向机场。我在机场柜台买了八点半飞往巴塞罗那的机票,这实在是一件疯狂的事,可是我却有条不紊,仿佛……仿佛从很久之前,我就做好了这样的决定。  在飞机起飞的起飞的那一刻,我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想到的并不是那座五彩斑斓的高迪之城,也不是那个,笑起来很温柔的男人……而是我的妈妈。我想起她的笑脸,想象着她站在鲁西永的夕阳下,笑着对我说:  "你是我的生命……"  鲁西永是她的梦,我也是她的梦。只不过我这个梦,真实、绵长,有喜有悲,有不安、有彷徨……当然,也有无尽的希望。  我不是那座巍峨的红土城,我是,鲁西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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