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08:21

恋恋鲁西永

一(上)
  "喂?"我站在巨大的香水广告牌前,那上面是娜塔丽波特曼,我很小时候看过她和让雷诺演的电影,那时她是一个瘦如竹竿的小女孩,凭着一股被命运磨练出来的戾气勇敢地闯入这成人的世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凝视广告牌上的她,发现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她的眼神里总是有一种让人难以接近的倔强。  电话响了三下之后就被接通了,贺央那永远充满活力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到了吗?"  "到了,"大概是因为在飞机经济舱那窄小的座位上蜷缩了十几个小时的关系,我疲倦又意兴阑珊,"刚到,取了行李。"  "你还好吧?"他听得出我情绪不太高。  "还好,就是有点累。"飞机上的十几个小时我几乎没有睡着,此时此刻,我站在戴高乐机场的大厅里,不远处是绵长的自动玻璃门,玻璃门外,就是灿烂到让人睁不开双眼的阳光。 而这,才只是一天的开始。  "那你自己保重,"贺央说,"我得去喝下午茶了。"  听到他这样说,我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他就是这样一个洒脱的人,喝个下午茶竟然能被他说成像要去开会一样,不过最神奇的是,反而每次我听他提起"开会"这个词的时候,他通常会说"我有个会要开,但我决定还是在办公室睡觉……"或诸如此类的。你要是问我他到底是干什么的,说真的我也很疑惑,因为根据他自己的说法他是在银行工作,可是到底什么职位可以如此轻松到让人妒忌?甚至于,我常常觉得他比我这个自由职业者还要自由!  说到这里,还是先来介绍我自己吧。我是一个英文翻译,同声传译或是文字翻译都可以,反正有钱赚就什么活都接。每次我有工作的时候,都会忙个昏天黑地。如果是文稿翻译,还可以边翻边做功课,一旦遇上活动或者会议就苦了,要事先了解相关背景资料,有时候碰上学术性的演讲简直让我抓狂。可这就是工作,我得赚钱养活自己。  每当我被生活的压力折磨得忍不住大倒苦水时,贺央总是嘻皮笑脸地说:"那就别做了,跟你家女王讨个饶,住大房子吃香的喝辣的不就全都有了?"  每次听到他这样说,我就扯着嘴角笑,他也会扯着嘴角笑。我们都知道,那是一个玩笑。  可如今,这个玩笑,已经不好笑了。  因为,我家的那位女王,在半年前离开了我。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把她带走--一切都那么突然,以至于我至今还常常觉得,她并没有走,她只是不在这里。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她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我吓坏了,这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被真真正正地吓住了。她的额头、四肢都被白色的纱布包裹着,人无法动弹,我从没见过她这样--准确地说,应该是我从没见过任何人这样,可是当躺在我面前的是我那永远美丽大方坚定睿智的老妈时,我发现我真的没办法接受--不论以前我们吵得有多凶,甚至我还发过誓一辈子都不想看到她!  那一刻,我不得不承认,我很后悔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要是时光能够倒流,我肯定不会说任何一句让她伤心的话。  可是,谁都知道,时光是无法倒流的。  所以,在三天之后,我终于带着深深的悔意和无措,送走了这世上对我来说最亲的亲人。  可悲的是,在那之前的两年里,我们都没怎么说过话。我总以为我们还有几十年好纠缠下去,我甚至还卑鄙地想过,以后如果有一天我要结婚了,我就说我是孤儿,无父无母……而如今,这成了现实,我却难过得要死。  我没有父亲,从我一出生就没有。  也许有人会问:什么叫没有父亲?死了?失踪了?  这个问题我也曾无数次地问过妈妈,但得到的回答都是:你没有必要知道这些。  这答案让我抓狂了很多年。  我的老妈是一个神奇的女人--我不是说她像圣母玛利亚一样被圣洁的光照了一下就怀孕了--而是,在现在这个社会,要做一个未婚母亲已属不易,更别说是她那个年代了。而我老妈最神奇的一点是,她是一个内心非常强大的人,对于谁是我父亲这一点,她从来闭口不谈。我外婆还没患痴呆症之前告诉我,我妈决定要把我生下来的那阵子,她和我外公用尽了一切办法,都无法让她改变决定,也无法让她开口透露一丝风声。最后当然,我的外公外婆还是妥协了,只是这件事让他们很伤心。  这也难怪,我老妈是他们的独女,从小到大都优秀又乖巧,冷不防给他们来这么一下,任谁都受不了。可他们对我非常好,非常爱我。所以我跟我妈翻脸之后,还跟他们住了一阵子,直到我外婆的痴呆症犯得厉害,两老不得不搬进养老院。  老妈的身后事和其他一切手续都是我去办的,外公外婆已是风烛残年,我只希望他们能平静安康地度完余生,所有繁杂的事情我都愿意帮他们承担。  在这件事上,我很感激贺央,他帮了我很大的忙。我们从小就认识,关系很铁。据说我刚生出来的时候,只有三岁的他就抱过我,当然结果是把我摔在地上了,我嚎啕大哭,他被他爸狠狠揍了一顿,哭得比我还凶。  贺叔叔跟贺姨是我老妈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我这位女强人老妈在自己还没开律所之前,就是跟贺叔叔在法院做了十年同事。其实我有点怕贺央的爸爸,他总是非常严肃,再加上做了一辈子法官,骨子里就带着那种正气凛然,所以我没事不敢跟他多说一句话。贺央的妈妈却是个很爱笑的女人,我很喜欢她,因为她对贺央很好、很宽容,不像我妈对我管教严格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前几年贺姨不幸得了癌症,在那之后她性情有些改变,我去看过她好几次,她的眼睛让我觉得忧伤,不像以前那么明媚爱笑了,我那时就想,原来生病真的会磨折一个人的意志,甚至改变性格,不知道等我老妈体弱多病的时候,又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  可是谁也没想到,我连这一幕也没看到。贺姨的那场病拖了一年,贺央跟贺叔叔在那一年里变得憔悴许多;而死神只留了三天时间给我和妈妈告别,结果我却因为不知所措,什么也没有做。  葬礼上,我穿着一身黑色的连衣裙,那裙子其实还是我老妈的,我根本没有一条像样的黑色连衣裙--异常冷静地站在话筒前致悼词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诡异,我竟然穿着我老妈的裙子参加她的葬礼……然后,我就昏过去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会场里间的休息室,就我一个人,头顶上方的空调突突地吹着冷风。  我无法抑制地哭起来,泪水像决堤一般,从四面八方涌出来。我第一次觉得我的心像是缺了一块,孤单、寂寞、绝望笼罩了我,我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  这个时候,有人拍了拍我的额头,然后搂住我的肩膀。我勉强移开自己遮在眼前的手臂,一片模糊之中,发现是贺央。那一刻,我忽然有种错觉,好像我们又回到了很多年前,我还是刚出生的婴儿,而他是三岁孩童,他想抱我,却把我摔在地上,然后又来安慰我。  我哭得厉害,甚至开始哭喊起来。他脸上的表情介于苦笑和无奈之间,可是,又让人觉得安慰。  那一天,我哭了很久,哭到声嘶力竭,哭到岔了气,哭到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最后贺央慌了,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把我送进医院。  我在医院住了两天,这期间他跟贺叔叔一起来看我,我却连一句应酬的话也不高兴跟他们说,只是定定地看着窗外。  出院后我在家休息了两个礼拜,才又开始工作。就这样,半年后我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中。在七月的第一个礼拜,我结束了手头上所有的工作,结完了所有报酬,花了两个半天的时间整理好行李箱,登上了去巴黎的飞机。  除了贺央,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有关于我此行的目的,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妈妈在弥留的那三天里,时醒时睡,临走前的那天半夜里,我正开始要打瞌睡,忽然听到她叫我的名字。我以为是错觉,但仔细听,真的是她在叫我!  我激动地飞扑了过去,大声说:"我在呢,我在!"  昏暗中,老妈勉强睁开了眼睛,看着我。我发现她的眼神混浊,脸上却带着浅浅的微笑。我鼻子一酸,但还是忍着没有落泪,因为愚蠢的我当时竟然还以为女王总能挺过来,要是这时候哭得唏哩哗啦以后吵架的时候准会被她捉住把柄讥笑一番……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爸爸吗……"老妈艰难地开口。  说真的,在我小时候,没少为这件事跟我妈争吵。在我的初中时代,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对于谁是我爸爸这件事执着到了一种近乎疯狂的状态,我甚至求贺央去偷听他爸妈的谈话,因为我怀疑像贺叔贺姨跟我老妈关系这么铁的朋友,多少应该知道点什么。但结果还是令人失望。  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等到我大学毕业踏上社会,早就将这件事抛诸脑后了。最近这些年,我甚至从没跟老妈提起过这事,但这天晚上她竟然在弥留之际,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爸爸吗……"  说这话时,她脸上有一种复杂的微笑:"如果你还是那么想知道的话,就去找他吧……"  "他在哪里?"其实我根本已经不想知道,只是我觉得老妈想告诉我什么。  "他在……"她看着我,浑浊的眼神忽然变得清澈,"他在鲁西永……"  当我听清楚她在说什么的时候,一瞬间,我很疑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这就是,"她继续说,"你名字的由来……"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09:00


一(中)
  从戴高乐机场开往Tullon的高铁列车缓缓驶进站台,我手里拿着打印出来的车票,上面写着我名字的拼音字母:LU XIYONG。  鲁西永,这是一个……有点男孩气的名字。在我还处在为"谁是我父亲"这个问题疯狂的年代里,我收集一切有关姓鲁的男人的信息。我老妈一直三缄其口,她是个内心强大到难以撼动的人,我老早就认识到这一点,因此不再问她任何问题,但却在心中暗自窃喜,至少她无法隐瞒我父亲是姓鲁的!  可是直到那一晚,我才明白,鲁西永是一个地名,一座南法小镇的名字。  我不明白我父亲为什么会在那么遥远的地方,他和我老妈是怎么相遇的,他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事实上,我对于谁是我父亲,早已不再执着,因为我之前二十七年的人生里根本没有他,以后有没有也毫无所谓。但我还是踏上了去找寻他的路,因为我想知道那些,我老妈所不为人知的一面,她从来不会展露在我、甚至所有其他人面前的一面。  所以,与其说我是去找爸爸的,还不如说,我是去找年轻时的妈妈。  下车的人很多,好不容易等到所有人都走完,站台上的列车员已经开始吹哨示意大家赶紧上车,就要发车了。在我前面的人不多,动作都很快,我一个人带着一个硕大的行李箱,有点艰难地登上列车的台阶,才刚站稳,车门就关上了。  每节车厢与车厢连接的地方是给乘客放大件行李的架子,有上下两层,最下一层的都被放满了,我无法把箱子放到上层去,一转头发现车厢里非常空,于是决定带着箱子去座位上,反正有的是地方。谁知道刚走了一步,手上一轻,箱子被一个年轻男人自说自话地放到行李架上层去了。  我愕然地看着眼前这位"好心人",发现他竟然长着一张典型的亚裔面孔:瘦长的脸型,不大不小的丹凤眼,皮肤晒得黝黑发亮,身材健硕……  基于他一身明显度假的打扮,跟我这样出远门旅行的人很不同,于是我默认他是当地人,友好又尴尬地用英文告诉他,很感谢他帮我的忙,但因为我到站也没办法独自把行李箱从上层架子上拿下来,再说车厢又那么空,还是请他把箱子给我,我带到座位上就行。  谁知道这年轻男人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用英文回答说,这趟车在下一站和里昂站可能会上来很多人,到时候没办法放行李箱的话会更麻烦。  说完,他就绕过我,径直去车厢里找座位了。  我错愕又无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决定去车厢里坐下。车票上有座位号,我远远地看到"好心人"坐在车厢的另一头,心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谁知道找着找着,竟然发现我就坐在跟他隔着一个走廊的座位上,不免又觉尴尬。犹豫了几秒钟,我还是决定坐下。  "二哥你在磨蹭什么呢?"坐在靠窗座位上的是一个看上去像是大学生的男孩,身材有点魁梧,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原来是自己人啊…我心想。  "嗯……"好心人轻轻哼了一声,口音有点怪,"帮别人摆行李。"  男孩"哦"了一声,我却在继续在心里嘀咕:别人有叫你摆么,是你自说自话吧……  "二哥,我们要坐多久?"男孩又问。  "三个小时吧。"  "这么久?"  "嗯。"  男孩消停了一分钟又接着说:"你那个洋妞女朋友怎么没来?"  这位二哥看了他一眼,顿了顿,答道:"她有事。"  我忍不住在心里嘀咕:看样子…多半是分手了…  "你们分手了吧?"男孩却直白又大声地说了出来。  他二哥瞪他一眼:"要你多管闲事!"  "二哥,"男孩笑嘻嘻地说,"你太二了,连个洋妞也搞不定。"  "你…"二哥一副吃瘪的样子,滑稽得很。  听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为了不显得突兀,我特地把脸朝着车窗外,假装在看风景。  谁知道那大男孩眼尖得很,看到我笑起来,就说:"姐姐你是出来旅行么?"  通常出门在外,我是不太理睬搭讪的,但是这位小哥大方又直白,让人很难拒绝,于是我索性也大方地点点头:"嗯,来旅行的。"  "一个人吗?"  我被这问题弄得有点尴尬,通常我这个年纪的单身女生被问到这一题总是不免尴尬。因为当我们回答"没错,一个人呀"之后,紧接着的问题就是:怎么不叫男朋友一起出来?什么,单身?怎么没找一个?是你要求太高么…  然后,问题就没完没了了,让人难以应付。  "不是叫你别多嘴吗?"正当我犹豫着要怎么回答时,那位没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的二哥却忽然开口制止了他。  "哎呀,你们大人真烦,不就随便问问吗。"  "饭可以乱吃,话可以乱说吗?"他瞪他。  "好了好了,"男孩似乎还是有点敬重他的,服软道,"不问就不问呗。"  刚以为消停了,男孩又笑嘻嘻地咧嘴说:"姐姐你是单身吧,你看我二哥怎么样,挺帅的吧?"  我扯了扯嘴角,心想,帅不帅见仁见智,性格有点问题却是有目共睹……  "陆子安!"二哥终于放狠话了,"你再啰嗦我等下直接把你送回机场去!"  "别,别!"男孩连忙做了一个把嘴唇拉上拉链的动作,那样子,要多逗趣有多逗趣。  我转过头,插上耳机,终于静下心来看窗外的景色。  阳光照在绿色的田园上,闪闪发光,望久了,连眼睛也睁不开。远处三三两两地散布着米黄色的房子,多半只有两三层楼高,屋顶是砖红色的,田园之上偶尔有几棵细长的不知名松树,让人联想到梵高的油画。  我看着这景色,不禁又想起我的老妈来。  这个世界上应该有很多人跟我一样,拥有出色的父母,也许有的人在他们的庇护下活得很快乐,而我应该属于另一种--就是觉得自己永远活在父母的影子之下,无法赶上他们,因此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做成功。  显然,我的生活从小到大一直是围绕着一个人转的,那个人就是我的老妈。撇开她是我妈这一点不说的话,她真的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女性。她很漂亮,这种美不是艳丽,而是让人觉得赏心悦目的;她很聪明,在我看来,几乎没有她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她真的解决不了,她也有本事叫你不再执着于此;她自有一套处事的方式,她很有毅力,也很敬业,大家都尊敬她,她赚很多钱,可是大家都觉得那是她应得的。跟她比起来,我简直就是一只丑小鸭!  而且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她一生中最大的败笔,她为一个所有人都不知道名字的男人生下了我,并且基本上也就此断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我承认她对我尽心尽责,她应该是个好妈妈,但她的方式实在叫我非常反感,她常常严格到我第二天该几点起床、穿什么颜色的袜子、早餐吃什么…事无巨细,样样都要规定好。并且自从我意识到我一辈子无法成为像她那样成功的人之后,我就再也无法忍受她用要求自己的那种规则来要求我。  于是工作后没多久,我跟她就彻底闹翻了,原因是我要做自由职业者而她早就自作主张为我在出版社谋到了一份好差事。我从家里搬了出来,我不再是女王的丑小鸭公主,那时的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我受够了!  然后,我发现:我自由了!  "Junk of the heart, is junk of my mind…"耳机传来the kooks的歌,吉他的和弦总是让我忍不住一边摇头晃脑一边跟着哼唱起来。  一曲唱罢,我无意中转过头,发现那个叫"陆子安"的小朋友正笑嘻嘻地看着我,而他的二哥则在打瞌睡。  "什么歌?"他用嘴形问我。  我干脆把耳机摘下,回放这首歌,然后把手机耳机一股脑儿递给他。  他小心地接过来,塞进耳朵,开始听起来,听着听着也开始摇头晃脑起来,样子很搞笑。  歌还没唱完,"二哥"忽然睁开眼睛看着他,他吓得连忙摘下耳机。  二哥叹了口气,从他手里接过我的手机和耳机,转身交到我手里:"小姐,你不觉得在旅途中把手机交给陌生人是很不明智的举动吗?"  我撇了撇嘴,无话可说,只得重新塞上耳机,听我的歌看我的风景去。  但我心里很为陆子安小朋友惋惜,有这样一个"门神"看着,他想必体会不到自由的滋味……  两个小时之后,我到站了,让我惊讶的是,坐我旁边的这对兄弟也跟我同一站下车。更让我惊讶的是,"二哥"竟然帮我把行李箱从上层取了下来,放在车门口。  到这个时候,我再不道谢实在说不过去了,于是我走过去很诚恳地对他说:"谢谢你!"  他却像没听见似地转身去取他自己的行李了。  我不禁想:这真是个奇怪的人,好像他无论做什么都有办法让我觉得尴尬。  列车缓缓停下,我决定把这段插曲抛诸脑后,因为我的旅程就此正式开始,这不止是一段旅行,同时也很有可能是我人生的另一种开始。  我不清楚我到底在寻找什么,可是我知道我必须得到答案。  我拎着大大的行李箱下了车,头顶的指示牌上印着一排字母:Avignon。  啊,没错,这里是阿维尼翁,是我梦中的普罗旺斯!  普罗旺斯之所以成为很多人梦想中的度假圣地,大多是源于彼得梅尔的《山居岁月》,书里描写的宁静又美丽的田园生活让为生活压力所迫的人们激动不已。我订机票的时候顺便在租车公司的网站上定了一部车,鲁西永是坐落在南法普罗旺斯地区的山间小镇,没有火车,最方便的方法就是从阿维尼翁开车过去。出了高铁站就是各个租车公司的柜台,设在玻璃房内,同一班列车下车的人很多,所以租车柜台前立刻排起了长龙。我顶着烈日,拖着沉重的行李箱,硬着头皮过去排队。谁知道才刚站稳,火车上那对兄弟已然站在我身后。  "咦,姐姐,你也借车啊?"问话的当然是陆子安。  此时再一看他,我有种要晕眩的感觉,刚才他坐在座位上倒看不出来,只觉得他有点魁梧,现在站在我面前,足有一米九五那么高,比他那位已经不算矮的二哥还要高出半个头。但有趣的是,尽管他身形高大,说话的样子和表情却十足的孩子气,跟他二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抬头望着他,脖子有点酸:"嗯……真巧。"  "你去哪里?"他又问。  我有点难以启齿,因为那让我觉得诡异,我要去的,竟然是一个跟我名字一模一样的地方  "你怎么这么多话!"二哥再一次解救了我。  陆子安吐了吐舌头,这小动作实在跟他一米九五的个头不太相符,突兀又……滑稽。  我继续等待着,无聊了,透过身侧的玻璃幕墙上的倒影打量身后这对兄弟,不过说实在的,其实我是在打量"二哥"。  现在仔细看来,他真的很黑,就像那些故意晒黑的欧洲人一样,他的皮肤是小麦色的,让人想起麦麸面包。他的身材跟陆子安比起来就明显小了一圈,但看得出来应该是经常锻炼的,肩膀宽腰身窄,四肢细长,头颅小……  我忽然在想,我用的这都是些什么形容词啊!休假之前刚接了个法医研讨会,那两个礼拜都在跟法医打交道,所以……  我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把他打量了一遍,然后,发现他也正透过玻璃盯着我。我吓得连忙别过头去,没敢再多看他一眼。恰巧这个时候贺央的电话来了,我连忙接起来。  "到哪里了?"  "在车站取车。"  贺央是唯一知道我来干嘛的人,关于我爸爸的事,我只对他一个人说过。我其实有不少朋友,其中也有两三个知心的,基本上无话不谈,但这个话题,我只会跟他说。我想多半是因为在他面前我不用掩饰也不用自卑,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家的事,我不用假装自己是有爸爸的,不用假装我爸出了远门,不用假装我的生活中并不需要"父亲"这个角色。在他面前,我什么也不用假装,因为他什么都知道。  "没遇上坏人吧。"他有时候跟我讲话还像是一个高中生对初中生的态度。  "没有。坏人没遇上我就算幸运的了。"  他在电话那头大笑。不知道为什么,这多少让我那种隐约的、人在异乡的焦虑得到了一些缓解。  "我前面吃晚饭的时候一直在想,你这么只身寻父,连个名字或是地址都没有,要怎么找法?"  "嗯,这个问题我早就想过了,但还是得去啊,不找又怎么知道找不找得到?"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也对。如果不去做永远不知道答案。可是西永,你怕吗?  "……怕什么?"  "我说不清楚,就是……经过了这么多年,你都快三十岁了--"  "--可以不提岁数么?"  "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别打岔!"  "哦……"  "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找到了你爸爸,你会怎么样,如果没有找到,你又会怎么样?你想过所有这一切的结果吗,你能承受吗?"  "我没想过,"我回答道,"可是直觉告诉我,想太多不一定有好处。"  "……好吧,也许你是对的。"贺央似乎被我说服了。  他顿了顿,又说:"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  "要是一发现情况不对,马上回来。"  我被他逗笑了:"干嘛,我是去探险还是找宝藏啊?"  他  也笑了:"我这不是在担心你吗,你一个小姑娘跑那么远,万一有什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  "呸呸呸!"  他大概也自觉失言,也跟着我在电话里呸起来,接着又说:"反正你自己当心点,有事打我电话。"  "哦…我知道了。"在那一刻,我有一种奇怪又复杂的感觉。在此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贺央会对我说这些话,我们总是互相挖苦或者开些恶毒的玩笑,却从来没有说过这么感性的话。  他让我觉得……他在等我回去。  妈妈死后,第一次,我又体会到了被人牵挂的感觉,这让我一时之间有点……不知所措。  通完电话,我望着远处发呆,想起很多我跟贺央小时候的事,我脑子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鲁西永,你对他到底是哪一种感情?  我有点不太敢往下想,好像一旦想下去就有什么东西要被打破了一般…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09:37


一(下)
  法国人的办事效率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排了足有45分钟之后,才轮到我。金发碧眼的美女从我手中接过预订单,在电脑上捣腾了好一会儿,用带着浓重法国口音的英语跟我解释借车还车的细则。我排了那么久的队火气很大,所以根本没仔细听她在说什么。那对兄弟就在我旁边办手续,让我又感惊讶的是,那"二哥"竟然会说法文……  等手续都办完,拿着钥匙去停车场找到车,跳上驾驶座,我才第一次感到,我真的要出发去寻找我一直以来都想要知道的那个答案了吗?  而等待着我的,究竟会是什么?  我并没有直接开车去山城鲁西永,而是选择在古城阿维尼翁附近住一晚,第二天才出发进入山区。事实上,贺央没有说错,在内心深处,也许我还是害怕着什么,为着那未知的一切,为着有关于我父母的一切,我害怕事实令人失望。可是,我又在期待些什么?  带着种种疑问,第二天一早我离开阿维尼翁往山区行驶。我租到的是一部奔驰A180,这车的油门踩上去很软,上坡很费劲,要知道我在家开的是GTI,用贺央的话说,那一脚油门下去,连尿都出来了……  但出门在外也不能要求太多,在导航仪的带领下,我独自一人驶上了乡间公路。这里的车都开得非常快,而且通常只有一条道,如果你开得慢,后面的车会跟得很紧,让你喘不过气来,只得一直加油门加油门,直到找到让车道。  我一边看着导航仪一边看着仪表盘,就这样行驶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到达了我今天行程的第一站--石城Godes。  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绕了好久,经过无数个U形弯之后,当我俯冲下山坡的时候,这座建在半山腰的岩石之城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愣了一下,才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住。可就这一点点的时间,我已经错过了观景点,后面的车仍然紧紧跟着,我没办法,只得继续向前,往这石城中驶去。  可一进入城中,Godes就变成了一个平常普通的欧洲小镇。米色的砖墙,岩灰色的屋顶,紫红色的花,或是绿色的常春藤……这些欧洲小镇的标准配置一个都不缺。稍微有点不同的是,这里还有几座青铜像和喷泉水池。  欧洲的餐馆基本上都要一点左右才开始提供午餐,我在露天咖啡馆坐了好久才等到开饭。而且说真的,在这里吃了两餐之后,我已经深刻体会到,虽然饮食习惯不同,但人的味觉都应该是相同的,法国厨师的水平真不是瞎吹的。悠闲地吃完午餐之后,我又休息了一会儿,才往停车场走,打算继续上路。  "姐!大姐!"  冷不防在这南法小镇听到熟悉的声音,我都有点怀疑是不是幻听……  "太好了!"陆子安这大个子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面前,我只觉得像是一座大山压境,惊得连连眨眼。  "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真是天意!"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头疼。  扑克脸二哥从他身后冒出来,脸上还是一副没有表情的样子,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有点犹豫。  "我们的车坏啦!"陆子安说,"租车公司说会派人来,但是要等四个小时,急死人了!"  "……"我头疼得更厉害了。  "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去鲁西永?"他继续说。  "你怎么知道……"我脱口而出。  "太好了!我二哥说来这里的人下一站都是鲁西永,所以我们正在想怎么找人搭车呢,谁知道你就出现了!"  我看着大个子,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但是陆子安这家伙也没给我太多时间去考虑这问题,因为下一秒他已经兴高采烈地去停车场的另一头拿行李去了。  "二哥"却没有移动脚步,而是站在我面前,表情有点复杂,好像很不情愿又无可奈何。  "谢谢!"他说。  事已至此,我已经骑虎难下,所以干脆大方地回敬他一句:"我还以为你要告诫我,让两个陌生男人搭车是很不理智的举动呢。"  二哥的脸明显僵住了,嘴角抽动了一下,要说又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实在滑稽。我忽然不头疼了,就为了看到他这么尴尬的表情,勉强让他们搭下车也值了!  三个人的行李塞不下,于是"二哥"同志带着他的箱子坐在后排,陆子安则坐在我旁边的副驾驶位上。  我从后视镜里看了扑克脸一眼,放下手刹,一脚油门踩下去,不出所料地在他脸上看到了惊慌的表情。我一边在心里暗笑,一边沿着山路往下开。下山走的是另一条路,在某个路口,红底白字的路牌上清晰地标着"Roussillon",我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拐了弯。  绕了一阵之后,我一抬头,霍然发现刚才经过的石城Godes就在我头顶,那种壮观的景象,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停车!"二哥忽然说。  我以为他要拍照,便在路边的一个观景点停下来,谁知道他下车后绕到我这边来,拍了拍我的车窗:"下车。"  "干什么!"我错愕地看着他,"旁边有人的,我随时可以喊救命!"  他翻了个白眼,说道:"你开车坐得我头晕!我来开!"  我愣愣地看着他,陆子安却在旁边大笑起来:"对啊,我二哥除了他自己开的车,不然坐谁的车都要晕车!"  我犹豫了一下,直觉告诉我,他们不是坏人--再说就算真是坏人,我也已经上了贼船了!于是我解下安全带,从车里出来,把座位让给了他。  "陆子安你给我坐后面去!你在旁边吵得我头疼。"他钻进驾驶室,接着命令道。  大个子无奈,只得悻悻地转到后排去。剩下的副驾驶位自然是留给我的……  我上了车,系上安全带,瞪了"二哥"一眼,他面无表情地换了档,踩下油门。  他开车很稳,就算过急弯的时候,身体也不会被离心力甩出去。老实说,从这时开始,我才放松下心情,开始享受沿途的风景。南法的乡间如同一个巨大的绿色迷宫,让人头晕又着迷。  "对了,姐姐,"陆子安从后排凑过来,"我们也算是认识了,但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陆子安'。"  "嗯,"我一手支着头,侧过脸来看他,"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他像发现了新大陆。  我扯了扯嘴角,指着我身旁的男人:"我还知道他叫二哥呢!"  大个子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管开车的男人一脸黑线的样子。笑完了,他继续道:"但你肯定不知道,我姓路,不是陆地的'陆'哦,是马路的'路'。"  我点点头:"那我倒真的不知道了。"  "这是我堂哥,他跟我姓一个姓。不过让他自己介绍吧。"  路子安说完,跟我一道看着开车的这个男人,那家伙抿了抿嘴,才对我说:"路魏明,魏国的'魏',光明的'明'。"  我脑子里想到的却是:路未明。好像这三个字更适合他,因为从他脸上永远看不出他接下来会怎么走!  "姐姐你呢?"  我转过身来,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鲁西永。"  大个子皱起眉头:"我不是问你要去哪里。"  我刚想开口,却被路魏明抢了白:"她也没有回答你她要去哪里呀。"  路子安张了张嘴,过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你是说你就叫'鲁西永'?!"  我看着他惊讶的表情,微笑点头:"一字不差。"  "哈!"迎着南法的阳光,路子安说:"真好玩!我们搭着鲁西永的车,开往鲁西永!"  仿佛被他热情大方的性情感染,我的心情也一下子大好起来。是啊,鲁西永,即将到达鲁西永。或者说,鲁西永将要迎来鲁西永?  随着山路的延伸,远远的,在阳光的照耀下,在一片红色岩土之上,我看到了那座与我同名的山城。没有亲眼见到她之前,我只在照片上看过她的样子,甚至于,在我妈妈对我说那些话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一座小城。如今,当她真实地出现在我眼前,我竟然像漂泊已久的旅人,变得近乡情怯。  "你怎么了?"我身旁的路魏明一边开着车,一边问。  我不知道他怎么会看出我内心的挣扎,或者他也只是随口问问?但我还是镇定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又看了我一眼,便专心开车,没再说话。  聒噪的路子安早就在后座上抱着行李箱呼呼大睡。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我问二哥:"你们丢下租的车跑了没问题吗?钥匙还在你们手上?"  "我跟租车公司说好,钥匙交给路边餐馆的老板娘,他们的职员会去取的。"  "哦……"我挪了挪屁股,突然又想到什么似地问,"你会说法文?"  "读书的时候念过。"  "你不是生在法国的?"  "当然不是,"他坚定地摇头,"但我十几岁的时候就来欧洲了。"  我转过头去看向窗外,欧洲是个很大的概念,看来他在不止一个地方呆过。我开始揣测他的背景,多半不是富二代就是官二代……  "我跟现在出来的那些小孩不一样。"他竟然猜到我在想什么。  不一样就不一样吧,因为我也不是很有兴趣知道。也许过了今天以后,我跟他们再也不会见面,所以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车厢里的气氛再次陷入沉默,只听到后座上路子安打呼的声音。  "那么,"迎着阳光,路魏明却忽然对我说,"你是做什么的?"  "英文翻译。"我答道。  他抬了抬眉毛,不知道是惊讶还是什么,于是我反问他:"不然你以为我是做什么的?"  他耸肩:"不知道,没想过。"  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他性格古怪、为人严肃,也不太讨人喜欢,却不像是个爱说谎的人。  "你呢,"我看着远处砖红色的山体,"你是做什么的?"  "我为一个建筑师团队工作,主要负责做模型。"  我也抬了抬眉毛,这个小动作同样引来了他的侧目。  "不要问我为什么惊讶,"还没等他开口,我抢白道,"因为我也只是没想过你是干嘛的所以你随便说是干什么的我都会这副表情。"  他开着车,阳光照在他下巴上,他却忽然笑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而且我诧异地发现,他笑起来的样子竟然非常温柔。  "你笑什么?"我忍不住问。  他还是笑,不是大笑,而且扯着嘴角,弯起眼角,微微笑的笑:"没什么,只是我觉得你明明就是为了回敬我刚才说的话才故意问我的。不是吗?"  我没趣地咬了咬嘴唇,转过头去不说话。  由此我再次验证了这样一个结论:跟聪明人讲话可以很有趣也可以很无聊。  而让我得出这个结论的,就是我老妈!  贺央有时候会问我:"你干嘛那么恨你妈?"  我总是回答说那很难说清楚。但其实我想说,我不恨她。我只是……没办法忍受她,甚至于,嫉妒她。她是那么完美,我觉得我永远没办法成为像她那样的人,无论从哪一方面,我都不可能赶超她,在她的影子之下,我活得很辛苦,而她却总是认为我可以做得像她一样好,之所以我没有,是因为我不够努力。  还有一点,她总是想要我走一条她为我安排好的路,这条路在她看来是最好走也最安全的,但我从来对此嗤之以鼻。  不得不说,我就是那种父母最头疼的叛逆小孩!  我们的车沿着山路在往上爬,有些山坡很陡峭,路魏明一脸认真地看着前路,再没心思跟我抬杠。  我忽然觉得他很像我认识的什么人,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于是我决定不再想了,拿出手机给贺央发了一条短信:"我就快到了。"  没过多久,贺央就回过来:"祝顺利。"  我看着这三个字,有点不满。他是不是应该再说些别的?这三个字……等于什么也没说嘛!  可我又不高兴再继续骚扰他,我就是这样,最讨厌做拿热脸去贴冷屁股。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旁边这位路二哥的原因。  "你接下来去哪儿?"二哥开口问。  "不去哪儿……"  "?"他抽空看了我一眼,像是有点诧异。  "我要在这儿呆一阵子,也许回去附近转转,但不会离开这里……"  听到我这样说,他似乎有点感兴趣:"为什么是这里?"  "不为什么……"  他抿了抿嘴,不再说话。  "你们呢?"我问。  "我们也要在这里呆一阵子。"  我以为他是故意这么说的,所以轻哼了一下,对他的记仇表示不满。  我们不再交谈,安静地行驶在吕贝隆的山间公  路上,阳光下,我一抬头,才发现梵高笔下色彩浓烈的山城就在眼前。她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几个世纪以来,她身下的这片红色山土保护着这里的一切,远远望去,她安静,却又热烈。  是啊,鲁西永,这个与我紧紧相连的山城,终于到了!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10:20


二(上)
  二哥把车往镇中心的停车场一停,就下车开始拿行李,一刻也没耽误,就好像该害怕被坏人欺骗的是他而不是我这独自上路的女生似的。还没等我缓过劲来,就有个法国老头匆匆跑来接他。二哥热情地跟那老头打过招呼,然后转身对我说:"谢谢!你……自己保重。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还是要多长些心眼。"  "你是想说别再让陌生男人搭车了吗?"  他撇了撇嘴,一副不置可否地样子,然后就挥挥手转身走了。  大个子刚睡醒,一人轻松地扛起两个大行李箱,笑着跟我道别:"姐姐,谢谢你啊!你有空来找我们吃饭。"  "路子安!"二哥回头吼了他一句。  大个子耸耸肩:"拜拜!"  送走姓路的两兄弟,我才有闲心坐下来打开背包,拿出早就打印好的民宿订单,给老板打电话。法国人的英文实在不敢恭维,在电话里纠缠了好半天,对方才明白我在哪里。我坐在车上等了一会儿,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来敲我车窗,原来他就是民宿老板。  他带着我开车往小镇的上坡走,爬了几条坡道后,一个种满了青葡萄的庭院出现在我面前,他说,那就是他们经营的民宿,也是我将要住下的地方。  经过了这一天的劳顿,我确实有点累了,停好车,办了入住手续,就上楼准备洗个澡躺一会儿。  这个时候贺央的电话来了。  "怎么样,到了吗?"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疲倦,我抬手看了下表,当地时间下午四点半,也就是说,上海是十点半。  "刚到,"我把自己摔在铺着浅紫色棉布床罩的床上,"还以为你在忙。"  "我是挺忙的。"  "忙什么?"我忍不住问。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跟我爸吵架。"  我惊讶地坐起身,要知道贺央在外面虽然常常表现得像个十足的混蛋,但在他爸面前,他就是一只乖顺的哈巴狗,全世界大概只有他爸治地得了他。  "你跟他吵什么?"  他叹了口气,似乎不太想说。  "为了你那个小女朋友?"据我所知,他前阵子交了一个比他小整整十岁的女朋友,那小女孩还在读大学。  "怎么可能……"他苦笑,"这事我怎么可能让他知道,我又不是不想活了。"  "那就是为了你要搬出去住的事情。"我终于想到。  他叹了口气算是默认。  贺央的妈妈虽然对他百依百顺,但他有个比我老妈还是严厉百倍的爸爸,所以我一直觉得,他过得也未必比我顺心。但他比我聪明,脾气也不像我这么倔。  "我好羡慕你,能够说走就走。"他忽然说。  "我才羡慕你呢,至少你的家庭很完整。"  电话那头的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要是在那里没什么收获就早点回来吧……"  "怎么我才刚到你就叫我回去。"我失笑。  "想你了呗……"他说得坦然,我却大吃一惊。  这家伙何曾跟我说过这种肉麻的话,实在让我有点面红耳赤。  "开玩笑的,"他又说,但这一次语调很诚恳,"我是担心你一个人,又跑那么远……"  "哎……"我叹气,怎么又来老生常谈,"能不能说点新鲜的?"  "行啊,"他说,"今天我跟小女朋友分手了。"  我愕然:"今天你过得真够丰富的,又分手又吵架的。"  "你呢?"  "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让两个陌生男人搭车的事说了出来,当然我一再强调他们看上去都不像坏人,而且事实证明他们也仅仅是搭车,没对我做什么。  但贺央一听就破口大骂:"你那破脑袋在想什么呢!要是真碰上坏人,深山野岭的,被人埋了也不知道!埋了你还算是好的,不然先奸后杀,折磨死你,有得你受的!"  被他这么一说我忽然后怕起来,手臂上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大片。  "这……现在不是没事吗……"  "你是没碰上过坏人,所以一点警惕性也没有!真让你碰上,一次就完了,你懂不懂?!"  "懂……懂……"我被他训得像孙子一样,却不敢还嘴。  "你要再敢干这事我就来抓你了。"  我被他逗笑了:"你说这话感觉就像我妈一样。"  "你好自为之,别在外面瞎胡闹。惹出什么事来没人帮得了你。"  "哦……"  贺央又嘱咐了几句才挂上电话。我躺在床上,看着米黄色雕花的天花板,觉得自从我出来后,对他又有了新的认识,原来他也有温柔感性的一面,这是我意想不到的。我印象中的贺央,机智幽默,但又有种男人特有的洒脱,好像什么都无法绊住他。  他是不是喜欢我?  一个可怕的念头就这样突然冒了出来,惊得我又从床上坐起来,久久缓不过神来……  不会吧……我想,他只是担心我罢了。仔细回想一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不像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的样子啊……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虽然长得不及我老妈,但至少眉清目秀干干净净的,而且我遗传了她的好身材,怎么也吃不胖,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可贺央这小子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凭他那点花花肚肠,什么女人没见过,我勉强也就是"清新"(谈不上"小清新",因为已经不小了……),不至于魅力大到让他暗恋我吧……  胡思乱想了半天,我决定先不想了,因为反正也不可能有结果,还是先洗个澡,然后再出去转转。  洗完澡,又躺了一会儿,精神终于好了些,换了一身干净的棉布碎花裙子,围上白色纱巾,我就背着包出去了。  鲁西永是一座古老的小镇,究竟有多古老,我也不知道,只知道那些没有经过翻新的断檐残壁透露出一种岁月流逝的信息。这里一带的山岩都是砖红色的,大约是一种特殊的地质地貌,小镇就坐落在山头,大多数人家的房子都配合着这里的岩石,砌成了砖红色或是传统的土黄色,但也有例外的。比如我住的这家民宿外墙就整个是紫色的,所以非常好认。  我沿着山坡往下走,没几步路,就到了热闹的中心地带。此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满大街都是游客,太阳还高高得挂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中,夏天的欧洲,基本上要到晚上九点太阳才会下山,漫长的白天让人犯困。  我转了一圈,找了一家餐厅坐下,开始吃晚饭。看着周围一桌桌的游客,我忽然感到寂寞,如果有个人跟我一起来,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就好了。可以不必热络地交谈,只要坐在一起吃饭就好。  我想到了路子安那个聒噪的大个子,于是开始四处张望,可是直到我点的三明治上桌,也没见到半个亚洲人的面孔。我开始有点后悔没跟他留个电话。他们来这里干什么?他们会不会对这里很熟?那个二哥会说法文,也许对我找人有帮助?  我一边吃一边想,早就把贺央的坏人理论抛到了脑后。  吃过晚饭,太阳开始准备下山,仿佛只消一刻钟,刚才游人如织的景象就消失了,留下的,是一座安详的小镇,夕阳西下,这里的一切又回复到最初平静的样子。  我没有多逗留,在太阳完全落山之前,就回到了住的地方。躺在床上,我有些恍惚,好像至今这一切还那么不真实。我真的来到了鲁西永,来到我母亲口中我父亲所在的地方,在我内心深处这座小镇是神圣的,我期待她给我答案,却又害怕她会给我一个令人失望的答案。  在这纷乱的思绪中,我昏昏入睡。  第二天早晨,我很早就醒了。我看了一眼已经调到欧洲时间的手表,只有七点。时差的问题我还没完全适应,还在早睡早起的状态。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我索性起床。我下楼发现老板娘已经在底楼厨房冲咖啡了,看到我下来,她友善地点点头。我在餐桌旁坐下,一边喝她冲的咖啡一边攀谈起来,可惜她英文实在不太好,沟通起来很成问题。过了一会儿老板买菜回来,我把没听懂的问题又跟他问了一遍,最后我犹豫了一下,才问他知不知道这里附近有什么中国人没有。  老板立刻扭头跟老板娘说了一句什么,大概是跟她求证,老板娘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于是老板转过头跟我说,好像有个画家住在这座山城里,但是不是中国人他就不知道了,只知道是亚洲人。  我接着又问那画家在这里住了多久,老板摇头,说他们也是才搬来几年,那个画家似乎他们来的时候就已经住着了,所以不太清楚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听后一下子有点激动,但转念一想,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还是不要太当真。于是问他这事能向谁去打听,他说镇中心某家餐馆的老板是本地人,世代经营着家族生意,可以去问问他们。最后我问老板那位画家是男是女,他回答说是位先生。我这才把餐馆名称记下,开始专心吃早餐。  吃完早餐回到房间,我开始整理背包,其实我也没什么要带的,我这次唯一带来的几样东西都是我老妈的遗物,我忽然发现我老妈真是可以去做特工了,竟然连一样跟我生父有关的东西都没留下,我都要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了!  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照片,这是葬礼之后我开始放进钱包的,是我七岁开始读书时开学前一天老妈带我去照相馆拍的。我用手指摩挲着照片中老妈的脸,在我的记忆里,她的脸几乎都没怎么变过,她死之前,还是同那时一样美,只是了无生气罢了……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然后把照片放好,起身出门。  我先是在附近山道上转了好大一圈才回到镇中心开始找那家餐馆。镇中心很小,所以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门是开了,但看样子要想吃上点什么还得等一阵子,我反正也不是来吃饭的,就进去找了个离吧台最近的座位坐下,点了杯咖啡。  服务生送咖啡上来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他老板什么时候来,服务生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说老板出门了,要过几天才回来。我一下子有点失望,好像追着气味的狗忽然没了方向。  那英俊的服务生又问我找老板什么事,我起先有点犹豫,但他又补充了一句,说老板其实就是他爸爸,所以有事找他也一样。于是我立刻请他坐下,尽量用一种听上去不像是图谋不轨的样子跟他打听这镇上或者附近有没有住着什么中国人,他说有的,有个画家住在这里。我又问那画家在这里住了多久了,他想了想,说他出生前这画家应该就已经在这里了。我立刻问他几岁了,他腼腆地回答说27岁。我张了张嘴,最后只告诉他说,我跟他同岁。  问到这里,我的心情开始变得复杂,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脑子里、从胸口蹦出来似的。我一直觉得这种如同大海捞针般的寻人应该是很困难的,因为我那个老妈除了告诉我生父在这座南法小镇之外,什么也没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当初为什么在一起又分开,这二三十年间他们是否见过面,世事又已如何变迁……这些问题如同一道道屏障,在我的找寻之路上,成为无形的绊脚石。我从没想过线索是这么容易得到的,这不免让我感到彷徨。  我定了定神,又问餐馆老板的儿子这个中国画家住在哪里,他立刻指着窗外不远处的高地上的一座土黄色的房子,说"Mr.Lu"就住在那里。  我一下子就愣住了。  南法炙热的阳光照在那座房子砖红色的屋顶上,散发出金色的光芒,让人感到异常圣洁。  你说那个中国画家叫什么?!--我大声问。  法国小伙眨了眨眼,不明白我为什么忽然这么激动,但他还是重复了一遍:Mr.Lu。  我内心有一个角落倏地开始崩塌--难道说,我真的是姓鲁?  我那个保密到家的老妈,那个从头到尾对我生父只字不提的老妈,竟然给了我一个真实的姓氏?!  从餐馆出来,我仰望那座伫立在高地之上的房子,此时看过去,发现它比我以为的更大,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微型庄园了。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久到手心都开始冒汗,才缓缓移动脚步,向那座土黄色的房子走去。  这段路非常漫长,我甚至觉得,我是花了二十七年的时间才走到了这里。我内心忐忑,那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真的会是我想要找的人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座微型庄园已然出现在我面前,门口竖着一扇生锈的铁门,我走过去趴在铁门前往里张望,整座房子非常安静,好像连任何一点点声音都听不到,我抓着生锈的铁栏杆,心里不断地在打鼓……正当我还在恍神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用法文说了句"你好,小姐"。这是我唯一听得懂的几句法文之一,我转过身,看着这个人,一时之间……恍如隔世。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10:51


二(中)
  我不知道父母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新生儿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会不会第一眼就知道,这就是我的孩子……我不知道,因为我还没有为人父母。可是此时此刻,我却有一种感觉,这个站在我面前的男人……可能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为什么这么说?  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只是一种难以名状的直觉。这种直觉直接又强烈,甚至于,那束照在他头顶上的阳光都在对我说,这人就是我的父亲,是我曾费尽心思找寻的人。  小时候我曾无数次地在心里描绘父亲的样子,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父亲"的要求也一直在改变。最近这十几年来我倒几乎没有任何想像,大概是因为"他"于我而言终于成为可有可无的角色。可看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我一下子觉得--他就是我以为的,我心目中父亲的形象。  他有一头微卷的头发,我的头发也是如此;他眼角的轮廓很深,我也是如此;他的下巴很尖,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我妈是鹅蛋脸而我却是尖下巴;他皮肤黝黑,而且看上去是无论如何白不起来的那种,而我同样没能从老妈那里遗传到她白又不会晒黑的肤色。他看上去大约有四五十岁,打扮得很年轻,只是眼角深刻的皱纹多多少少出卖了他的真实年龄,他头发已经有一半是灰白的,发型却是整整齐齐的,他下巴上留着小胡子,看上去有味道极了……  此时此刻,这个男人一手提着一袋食物,一手拿着报纸,站在我面前,脸上的表情既算不上疑惑,也不能说是惊讶,这场景,忽然就让我手足无措起来。  "啊,嗯……"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看着我,抬了抬眉毛,问:"中国人?"  "是、是的!"我们下意识地挺直腰杆。  他努了努嘴唇:"有事吗?"  "啊……"我的脑袋飞速旋转着,"你是……Mr.Lu?"  他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像是打算开门。  "嗯……"我连忙让到一边好让他方便开门,"我听说你是个画家……"  他把钥匙插进钥匙孔,回头看着我:"怎么?"  我又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没怎么……"  他打开门,回头看着我:"你找我?"  我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就那么僵硬地站着。  他忽然微笑起来,笑得温柔:"那进来坐坐吧,要是你觉得我不会吃人的话。"  我愣了一下,然后也笑了。  我束手束脚地跟着他进了铁门,发现门边就是一个微型泳池,池子里的水是碧蓝的,在七月南法强烈的阳光照耀下显得有些刺眼。泳池两旁分别放着两张躺椅和一张长方形的餐桌。整个庭院都是花岗岩砌成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墙壁倒是有新刷了漆的痕迹,不过仔细看有点深浅不一,不知道画家是如何忍受的,还是说他根本对此毫无所谓……  "喝饮料吗?女孩子去陌生人家里最好别喝酒。"他走进餐桌旁的房间,那是一个半开放式的厨房,"当然,如果你是我女儿的话,我肯定会叫你什么也别喝--最好连陌生人的家门也别进。"  我愣愣地看着他,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哽着让我发不出声音。  "有冰柠檬水吗?"我说。  画家回头看了看我,然后伸手打开冰箱门,从里面拿出一个硕大的玻璃瓶,看上去应该是家庭自制的某种饮料:"你走运了,我也喜欢喝柠檬水……"  他把饮料倒进玻璃杯,倒了满满一杯,又从瓶子里夹出一块青柠檬放在杯沿上,走过来递给我。  我紧张地接过来,喝了一口,发现很好喝。  这时,一个身形有些肥硕的法国老太太从厨房里间走出来,看到我站在餐桌旁,连忙露出友善的微笑。  "Marie,"画家用法文介绍她的名字,又转头看着我,"你叫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我异常慌张,几乎要丢下杯子拔腿就跑。但我还是强迫自己定下神来,努力露出一个微笑:"鲁西永……"  "哦?"画家一脸诧异,却又很感兴趣的样子,但他还是先跟Marie介绍了我,他说的法文我听不懂,但从Marie的表情看,他应该解释了我的名字与这山城的关系,因为对方先是诧异,然后就像碰到远房亲戚似地对我微笑起来。  两人又聊了几句,画家忽然转头问我:"你在这里吃午饭吗?Marie正打算做呢。"  我很不好意思,但却很想答应他,于是就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Marie转身回里间去了,画家请我在餐桌旁坐下,自己则去倒饮料。我开始猜想他和Marie的关系,虽然后者比前者看上去稍微年纪大了点,但女人不是一向比男人显老的么,而且在老外看来,年龄根本也不算是什么问题……  "你真的叫鲁西永?"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冰柠檬水,走到我对面的座位上坐下。  "我干嘛要骗你?"我那恶劣的叛逆本性又出现了,话一出口我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他却毫不在意:"你找我有事吗?"  我又开始紧张,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嗯……我在餐馆听说有个中国画家住在这里,所以……"  他看着我,笑起来:"小姑娘,你胆子可够大的。"  "?"  "什么都不知道就找上门来,还跟着陌生人进门,我要是坏人你就死定了。你不怕我有间藏尸体的地下室吗?"他说这些可怕事情的时候却是眉飞色舞,样子有趣得很。  "不怕,"我也笑嘻嘻的,"您一看就是文化人,手无缚鸡之力。"  他对我这无厘头的回答报以苦笑:"你来旅行吗?"  "嗯,"又回到让我紧张的话题上,"想在这儿住一阵,散散心。"  他没问我为什么散心,而是了解地点点头:"不过很少有游客选择住这里,大部分都住Avignon或者Aix,或者马赛……你是因为你的名字才来这儿的吗?"  他的话一下子就切中了要点,要是再往下深入下去,马上就能引到我此行地目的上。但他却话锋一转,开始介绍吕贝隆山区的自然风光。于是我也顺着他的话,开始问他该去哪些地方玩。这下他开始滔滔不绝,从薰衣草到湖光山色,最后还带我去看他的画。  我跟着他进屋,发现这里真的应有尽有,只是就像我一开始说的,什么都是微型的,唯独画室很大,几乎有客厅的三倍那么大。  他的作品主要是以油画为主,也有用画棒和铅笔画的。有写实的也有较为抽象的,画风我是说不清楚,不过他的画给人一种温暖轻松的感觉,看得人赏心悦目。  "你有名吗?"我一边在他的画室流连一边傻傻地问。  "你听说过我的名字吗?"他微笑着问。  "没有。"  "那我就应该属于没什么名气吧。"他假装生气地耸了耸肩。  我却看着他,说:"因为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啊。"  他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小姑娘,你胆子好大。"  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突兀,一时间非常尴尬。  等他笑够了,忽然一脸严肃地说:"抱歉,是我忘了自我介绍,我姓路,马路的路,叫路天光,不过我签在画布上的一般是我名字的英文缩写。"  "啊……"我张了张嘴,一时间,千头万绪交汇在我脑海里,短短几秒钟的时间,我想起了很多很多,以至于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觉得已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这个名字我不陌生,两年前在做欧洲画展翻译的时候就在资料里见过--旅居法国多年的华裔画家路天光;然后我又想到了不久前遇到的路家的那对堂兄弟;最后,时光往前推进,从我记事开始,家里的书房里就挂了一副不大的油画,我很少仔细去看那上面画了什么,只知道那是一副风景画,有一次我拿书的时候不小心把画框摔在地上,妈妈带我一起去配画框的时候,我看到画布的右下角有几个英文字母:TGL……  我脑子里纷乱得很,可在这一片纷乱之中,我觉得我离我想要找的答案似乎更进了一步。  我忽然有点想哭,因为我觉得我运气很好--第一次觉得我的运气竟是这么出乎意料得好!这个困扰了我二十七年的问题似乎马上就要迎来答案,我曾遍寻不到的东西,如今离我近在咫尺。  "喂,你怎么了……"路天光看着我,一脸疑惑,"你没事吧?"  "没……没事……"我摸了摸鼻子,"我只是被你如雷贯耳的大名震住了。"  他又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小姑娘,油嘴滑舌起来也不遑多让。"  我转过身,假装欣赏他的作品,其实是我内心激动地整个人都在发抖。  Marie在楼下叫了几句,路天光探身出去回应她,然后说:"走,去吃午饭吧,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法国人的午餐要简单可以很简单,要复杂也可以很复杂。今天中午我吃的这餐显然属于后者。倒不是说这餐饭有多高级多豪华,而是一坐下来,满桌的瓶瓶罐罐首先吓到了我,接着是一只又一只的碟子,每个碟子里装有不同的面包、色拉、冷菜、肉、起司等等,还有好几种不同的蘸酱。  路天光坐下来,在腿上铺上餐巾,脸上的表情像是有点尴尬:"Marie太热情了,她大概把你当我的亲戚了,这标准以往是用来接待总统的。"  他说得像模像样,我噗嗤笑出来。  他继续耸肩:"真的,平时她也就给我吃吃白面包加午餐肉什么的。"  我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真的太风趣了!  经过画家的讲解之后,我发现这满桌子的食物也不是太复杂,不同的色拉配不同的橄榄油、色拉油、蘸酱,起司和肉片是为面包准备的,冷菜按照他的说法是下酒菜,我说我不喝酒,他欣然点头,自己则倒了一杯红酒。  我在准备开动之前问他:"那个……要不要等等Marie?"  "不用,"路天光说,"他们应该已经吃过了。"  见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笑着抬了抬眉毛:"你以为她是我太太?"  我尴尬地默认。  他故意做出一副干瞪眼的样子:"那我的品味真是……很平易近人!"  "……"  "不是的,"他看我一脸尴尬,于是笑着跟我解释道,"Marie和她先生是这里的管家,不过说是管家也不太贴切,应该说是我的衣食父母才对,我要是没了他们在这儿就活不下去啦。"  说完,他高声对里间的老太太喊了几句,老太太立刻哈哈大笑起来。  "我告诉她你以为她是我老婆,我说我才没瞎了眼呢。"他也哈哈大笑。  从这一刻起,我不得不承认,我好喜欢他!他是这么得……风趣幽默、博学多才,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为人坦诚,连坏话都要当面说给别人听!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路子安是你儿子吗?"  姓这么少见的姓,又来到这座山城,那两兄弟一定跟他脱不了干系。  路天光诧异地瞪大眼睛:"你认识子安?"  我当他默认了,心想这可真是不可多得的缘分呐!路子安从一开始就跟我那么投契,原来……说不定……  "我在火车上认识他们的--哦,还有他那个二哥--后来又在Godes碰到他们,他说车坏了,所以我就搭他们到了这里。"  路天光一脸惊喜:"原来是你啊!子安来了以后没完没了地说了一个晚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可以想像那副光景,很自然地笑着说:"他说什么都是没完没了的。"  "对,对!"路天光极其赞同地点头,"真是太巧了!他们上午去附近山上拍照去了,大概要下午才会回来。"  我点点头,开始喝我面前的汤。总的来说,这顿饭虽然吃得繁琐,却也吃得很开心。我忽然有种这是在梦境的错觉,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我被快乐淹没了,在此之前我似乎毫无准备。  吃过午饭,我们又回到画室,路天光开始向我讲解他的画。其实我不是一个有文艺细胞的人,可是我喜欢听他讲话,他说什么我都愿意听,因为之前的二十七年我都没听过呢!  五点左右,铁门外响起了汽车的声音,他站在窗前往下望了一眼,说:"他们回来了。"  我跟着他下楼,心情又开始忐忑起来,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个叫路天光的男人就是我的亲生父亲的话,那么路子安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了吧。这想法让我紧张又开心,我想起他第一次在火车上开口就喊我姐姐--难道说,这也是冥冥中的缘分?  我真的开始觉得我走运了!  老远就听到路子安聒噪的声音,不过这聒噪现在在我听来也觉得很有趣。  "好玩吗?"路天光问。  "挺好的,"走在前头的是大个子,"不过没找到你昨天说的那种鸟。"  "嗯,那个品种的鸟现在比较少了。"  路子安走进来一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开心地大叫:"姐姐!你怎么来了?"  我简直要热泪盈眶了,我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家的感觉。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我终于找到了这世上与我有最亲密的血缘关系的人了!  路天光笑着拍了拍子安的肩膀,这时候,路二哥从门外走进来,看到我的一瞬间,也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但他这人性格比较内敛,只是诧异了一秒钟,就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虽然你们认识在前,但我还是给你介绍一下,"路天光拽着两兄弟的肩对我说,"这是小侄子安,这是我儿子魏明。"  一瞬间,我脸上的笑容凝结了。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11:24


二(下)
  我曾无数次地想过,我老妈为什么没有跟我的生父在一起,而是独自生下了我,要知道这在那个年代需要有多大的勇气!就算是先随便结个婚然后再离婚也比当未婚单亲妈妈强啊!  我真的想过太多种可能,他们性格不合?他们不再相爱了?他们社会地位或是经济基础相差太悬殊?……  最后,我知道还有一种可能使得我的父母不能在一起--那就是我的亲生父亲已经结婚了。  这种猜想对我来说是一种痛苦的折磨,所以每次一想到这里我就打住了。我那个样样完美的女王老妈,是因为搞不伦的婚外情才生下我--这一点实在让我无法忍受!  可是不忍归不忍,当这事实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好像除了接受之外,再无其他选择。  路魏明无疑比我大了几岁,既然如此,路天光跟我老妈在一起的时候,路魏明应该已经好几岁了,也就是说,路天光那时应该是已婚的……  我内心深处还抱着一丝卑鄙的希望,也许路魏明生下来没多久他父母就离婚了?  可是,连我自己都知道,这种可能性小之又小……  可能我脸上僵硬的表情太明显了,连路子安都看了出来,露出不解的样子。我连忙定了定神,说:"不会吧,怎么看也是路子安比较像你儿子啊……"  路天光又发出他招牌式的爽朗笑声:"不瞒你说,我也这么觉得,子安跟我比较像。"  大个子也跟着笑起来,只有二哥自始至终没有太多的表情。  我跟着他们回到客厅,先前的那种暗暗的快乐和喜悦被内心痛苦的情绪冲淡了。我该怎么办?还要继续寻找这个答案吗?就像贺央说的,要是最后发现一切让人失望,我该怎么办?  我忽然有点想念起贺央和我生活的那座城市,我忽然感受到了一种所谓的乡愁,才出门短短几天,我就已经开始想念。  路天光要留我吃晚饭,我拒绝了,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要告辞。他看了看我,敏感地察觉到我有点不开心,但他不可能知道我为什么不开心。我跟路子安互留了电话,还把我住的民宿地址告诉他们,然后就匆匆告辞。  我一路走下山坡,走着走着,竟然流下了眼泪。我忽然真的开始恨我老妈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不能给我一个完整的家庭,为什么还要生下我?为什么要让我这么痛苦?!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我根本没在意,然后有人拍我的肩膀,我转过身,发现竟然是路魏明。  他手里拿着我的白色丝棉围巾,大约是我不小心落在他家的。他看清我脸的一刹那,表情有些怪异,像是惊讶和无措交织在一起,变得有点不像平时的他。  好吧,我在心底说,不管怎么说,这家伙也许就是我哥哥,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所以就算他再不讨人喜欢,最起码的礼貌还是要有。  "谢谢。"我接过围巾,往身上胡乱一挂,就准备往下走。  "你没事吧……"他问得有点迟疑,我猜是他历来都习惯与人保持距离,所以就算是偶尔说些关心的话,也显得那么别扭。  "没事。"我无话可说。  他看着我,然后忽然双手插袋,说:"走吧,我送你回去。要是迷路就麻烦了。"  说完,他自己先往山下走去。  我用手背狠狠抹掉脸上的眼泪,看着他的背影,心想:就这么个小城,能迷路到什么地方去!  我怎会不懂得他是好心?大概看我哭了以为我有什么伤心事,不放心我,才找借口送我回去。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我这个"二哥"也不见的有多不讨人喜欢。而且我正好可以跟他打听点事,便跟了上去。  "你妈妈呢?怎么没看见她?"我这个人最不懂得拐弯抹角,从来都是一根直肠子,我妈生前一直说我这样要吃亏的,我当然比不过她那九拐十八弯的缜密逻辑思维,不过现在我终于知道我这直肠子是遗传自谁的了。  二哥似乎也已习惯于这种直白的说话方式,头也不回地答道:"我父母分开了,在我十几岁的时候。"  我闷闷地"哦"了一声,之前的卑鄙幻想终于破灭了。然后又补了一句:"对不起。"  "没事,"他说,"我现在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孩了,不会为了这些事不高兴。"  我沉默地跟着他,一时之间,心情复杂。  "你呢,"他似乎总是习惯于别人问完话,才开始他的问题,"出远门父母不担心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答道:"我……我妈半年前去世了……我从小就没有爸爸……"  他诧异地顿了顿脚步,眼里闪过一丝怜悯,那是我最不喜欢从别人眼里看到的表情。  "对不起。"他连忙说。  我却连敷衍他的心情都没有了,径直往我住的民宿走去。  他送我到门口,然后转身有些迟疑地对我说:"那个……你要是没事可以来我家坐坐。"  看到他这么小心翼翼,我又有点不忍,毕竟在这件事里,他跟我一样,也只是个无辜的孩子……想到这里,我开玩笑地看着他说:"那有事就不能来了吗?"  他看着我的眼睛,大约是想确定我会开玩笑就是没事了。最后他扯了扯嘴角,转身跟我挥手告别。  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这真是神奇的一天……  回到房间,时差还没完全倒过来,再加上今天说了那么多的话,接受了那么多的信息,我实在有点累了。于是往床上一倒,开始闭目养神。  这一闭,就直接睡着了,而且睡着睡着还开始做起梦来。  梦里有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在向我招手,他说,西永你过来。  我走过去,发现还是看不清他的脸,于是我问他,你是谁?  他嘴角上扬,像是在笑,然后轻声说,西永,我是你爸爸呀……  我还在兀自惊讶着的时候,一阵悠扬的歌声响起,然后我就醒了,因为我意识到那是我的手机在响。  "喂?"屏幕上显示的是贺央的名字。  "今天过得怎么样?"他好像无论何时都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  "还好吧……"我却精神不好。  "怎么了?"他立刻听出来了。  "我……"我仰面躺在床上,一手举着电话,一手在摆弄自己的指甲,"我今天见到了一个人。"  "……"他没有说话,是在等我说下去。  "我觉得,"我深吸一口气,"他就是我的亲生爸爸。"  "……"大概因为太惊讶了,所以他还是一言不发。  "他是一个画家,就住在这里的镇上,"我继续说,"他叫路天光,你知道吗,我妈的书房里就有一副他的画!而且我觉得,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就是我爸爸!"  说到后来我都开始与无伦次了,可是那种急切的想要把这一切与人分享的心情却是再真实不过的。  然后我又把路魏明是他儿子的事也一并说了,说完我哽咽道:"然后我就觉得很难过。"  "怎么了?"贺央轻声问。  "我妈好卑鄙,竟然跟有妇之夫在一起,还生下我。"我胡乱抹去脸上的眼泪,心情跌到谷底。  "哎……"过了很久,贺央在电话那头叹气,"我现在觉得,很多事情,也许别人可以去评判我们的父母,但我们自己是没有资格去评判的。因为是他们生下我,教育我,养大我,我有什么资格去评判给了我所有东西的人?"  一时之间,我说不出话来,觉得他这番话好像有点道理,又好像根本是歪理。  可是跟贺央说了这些话之后,我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尽管还是很沮丧,却不像刚才那么堵得慌。  "晚饭吃了吗?"他有时候就像个老妈子。  "没呢,没心情,在睡觉。"不知道为什么,我此刻特别想耍性子。  "没心情也要吃啊。"  "不想吃……"我故意说。  "你啊……哎……"电话那头的他无可奈何。  但我却偷偷地享受这种感觉,外婆和初恋男友是我这辈子唯一撒过娇的两个人,如今外婆已经患了痴呆症,连我是谁都认不出来,那个曾经海誓山盟过的爱人又早就不知去向,想来想去,贺央现在是我唯一可以对他任性的人了吧。  "听话,去吃点东西再睡觉。"他耐着性子劝我。  "好吧。"我不得不承认,我实在是个撒不来娇的人,当听到贺央这么细声细气地跟我说话,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挂上电话,我整理了一下情绪,又洗了个澡,便下楼去街上吃晚饭。此时的小镇就跟昨天一样,好像每一天都会上演同样的景象同样的戏码,日复一日,永不停息。  这才是这座山城的魅力所在,不止是那些特殊的山岩,也不止是砖红色的屋瓦风情,而是她生生不息的生命力,让你看了一眼就难以忘记。  我又想起妈妈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她看我的眼神是那么的留恋,仿佛我才是她的生命,那些从她身体里渐渐流逝掉的,根本什么也不是……一个女人,到底有多爱一个男人,才会为他生下孩子,独自抚养长大?  我的内心开始变得矛盾,我对她又爱又恨。  这天晚上我早早地躺下,窗外的天空中依稀是紫色的晚霞,我闭上眼睛,祈祷一切都会好起来。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12:01


三(上)
  第二天下午,我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去找路天光。  但Marie告诉我,今天换成路天光外出写生,家里只剩下路家两兄弟。我刚想告别,子安就从楼上下来,兴高采烈地叫住我:"你来找我吗?"  我笑了笑,点头。  路子安虽然个子非常高大,却是小男孩的心性:"我带你去附近打鸟好不好?"  打鸟?我掏了掏耳朵,怎么听上去那么别扭。  "路子安,你的论文写好了吗?"路二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泳池旁边,阳光照在他身上,显得皮肤愈加黝黑。  大个子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不是还有三个礼拜才交吗……"  "你别想拖时间,快去写!"二哥严厉地瞪他。  我不动声色地打量二哥,觉得他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跟路天光不是很像,不过我发现他总体的几个特征跟他老爸还是相似的,比如有点卷曲的头发,比如尖下巴,又比如黝黑的皮肤……从这个角度看,我跟他就比较像兄妹了。  想到这里,我开始接受他是我兄长这一"事实"。谁规定兄妹一定要互相欣赏的,这世界上不合拍的兄弟姐妹多得是,维系着他们之间关系的并不是互相之间的赞同,而是天生的血缘!  路魏明把子安送上楼去,然后下来看到我还在,就问:"你有事吗?"  "没事,"我故意说,"你不是说我没事可以来找你们吗?"  他扯了扯嘴角,那大概就算是他最友好的笑容了:"我出去散步你要一起吗?"  我犹豫了半天,想想反正也无聊,而我要找的人又不在,那从他儿子身上旁敲侧击问些情况也可以,于是就答应了。  "二哥,"我叫他叫得很顺口,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于是我意识到这样有点突兀,连忙岔开话题,"你在家里排行老二吗?"  "我如果排第三,路子安会叫我二哥吗。"他又看了我一眼,不过这次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  我讨了没趣,却一点也没有不高兴。自从我知道路魏明可能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大哥后,好像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看他不顺眼了,相反的,我变得可以容忍他的扑克脸或者他那种有些尖刻的说话方式。  我有个哥哥呢,我做梦也没想到能找到亲生父亲,更没想过自己竟然还有兄弟姐妹!  "那……你们这一代一共有几个兄弟姐妹?"  "路家的话,就三个,我上面还有个堂姐,子安是最小的。"  "子安几岁?"我边走边问。  "二十。"  "你姐呢?"  "比我大一岁。"  "那你呢?"  他看着我,像是有点嫌弃我的多管闲事,但还是生硬地回答道:"二十九。"  我点点头,跟贺央差不多大……也就是说,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两岁了,那么我老妈跟他爸爸最起码是在他一岁时就好上了……  我跟在他身后,缓缓走下山坡,朝不远处的田野走去。一路上间或有车开上山,每次他都会侧过头用手臂挡在我前面,却又从没看我一眼。我忽然有点感动,我觉得他像是在默默地保护我。  "你不问我几岁吗?"我说。  "问了要做什么?"他头也不回。  我还是一点也不生气:"我比你小两岁。"  他一声不吭地往前走,不知道听没听到我说的。  "我能不能跟子安一样叫你二哥?"  "随便。"  我在他身后,发现他头顶跟我一样有两个旋,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他带着我走了一段山路,山腰上竟然有一小片熏衣草田。我因为直奔鲁西永的关系,连普罗旺斯最出名的熏衣草也没去看,所以乍一看到,非常兴奋。  二哥却只是两手插袋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本就喜怒不形于色,此时戴着墨镜,就更看不出到底在想什么了。  七月南法的阳光实在太厉害,眼前的美景虽然好看,可我在太阳底下站了二十分钟后就有点吃不消。  "走吧。"二哥忽然说。  我点头。我们又继续往山下走,路过山路边的水果摊,他买了两个西红柿,递给我一个,然后自顾自地咬起来。  我们就这样一路走下去,离红土山城越来越远。我终于忍不住问:"你带我去哪儿?"  "你要是不高兴走了就回去吧。"他始终一副很酷的样子。  我竟然很有耐心地跟了下去。  "喂,你觉得你长得比较像你爸爸还是妈妈?"我又开始问愚蠢的问题。  "谁都不像。"他还是双手插袋在前面走着。  "你不会是捡来的吧。"我故意说。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猜他在墨镜后面白我,我笑嘻嘻地咬了一口西红柿,只当不知道。  路过弯道时又有车子开过,他伸手示意我停下,等车过了才走。我停下脚步,狠狠咬了一口西红柿,谁知道里面的红色果汁竟然就这样溅在他浅蓝色的T恤上,足有拇指盖那么大一块。  "你……"他皱起眉头,大概又在墨镜后面瞪我。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忙伸手去给他擦,但我吃东西一向有点邋遢,手指上也都是西红柿的汁水,碰上他的T恤,污渍反而变得更大了。  "你……"他眉头皱得更紧。  结果看到他这副窘样,我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把手里剩下的西红柿全部放到嘴里,然后又很皮地在他衣服上擦了两下,手指终于干净了。  "鲁西永!"他跳开一步,那表情活像是吞了一只癞蛤蟆。  他大概真的生气了,转身就往前继续走,我一边喊"二哥"一边追上去。  他一声不吭地走,我又喊又追。贺央要是看到这副情景,大概眼珠子也要掉出来了,我什么时候做过这么丢份的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很高兴。  才刚想到贺央,手机就响了。  "喂?"我边走边接起来,声音有点喘。  "你在干嘛?"贺央奇怪道。  "在散步。"  "不是吧,我怎么觉得听上去像是在跑步啊。"  "散着散着就跑起来了呗。"我随口瞎扯。  "你到底在干嘛?"  "真的在散步!"有时候他就像我老妈,"但是下山的路不太好走。"  "没事走山路去哪儿?"  "不知道。"  "不知道你乱走什么?"  "有人带着我呢。"说这话时,二哥明显又加快了脚步。  我不甘示弱地跟上去,贺央却在电话那头紧张地问:"谁?"  "就……"我差点脱口而出说是我哥,幸好还是想起来了,"就新认识的啊……"  "就你说那个画家的儿子?"  "嗯!"我直叹他聪明。  "他带你去哪儿?"  "不知道。"  "那你还跟着去?!"  "没事啦……"我有点想挂电话了。  "鲁西永,你在家粗心大意就算了,到外面要多留个心眼,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懂不懂?"  "懂--啊!"我话没说完就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倒去,脸朝黄土地摔了个狗啃泥。  二哥回头看到我的时候,我就呈大字型趴在地上,手机也飞了出去。  他连忙奔过来把我从地上拉起来,说真的,这一跤摔得真不轻,山路边本来就有些石子石块什么的,再加上我穿的是西装短裤,两条腿上都是灰土,膝盖和脚踝处都擦破了皮,已经见血了。  二哥第一反应是看我的脸,我猜他大概是想看我有没有哭,但我却异常冷静地自己拍了拍腿上的土,忍着痛说:"没事没事。我的手机呢?"  我一直是个倔强的孩子,从小再痛都习惯忍着,单亲家庭的孩子都有这通病: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痛处。  我虽然摔得挺疼,伤口还在流血,可我的第一反应是:手机呢?得告诉贺央我没事,不然我电话打到一半断掉,他该着急了。  二哥错愕地看着我四处找手机,愣了两秒钟,便拉我在旁边的大石块上坐下,说:"你别动,我来找。"  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我估计是刚才摔在地上后挂断了,贺央于是又重新打来了。二哥顺着响声很快找到了,皱着眉头递给我,像在怪我这个时候还一心要打电话。  我拿过手机接起来,贺央果然着急地问:"怎么了?"  "没事,"我忍痛摆出一副轻快的口吻,"刚才手机不小心掉地上了。"  "哦……"他松了口气,"那你没事别在外面乱转了,快回去吧,人生地不熟的,别人把你卖了你也不知道。"  "不会的。"我笑嘻嘻地说。  这时二哥在旁边也开始打电话,不过说的是法文,我一点也听不懂。  等挂了贺央的电话,二哥才走到我面前,蹲下来看我腿上的伤。  "我已经打电话给Paul,让他开车来接我们去医院。"Paul就是Marie的老公,那天我在停车场见到的来接他们两兄弟的法国老头。  "去医院?"我瞪大眼睛,"不用了吧,上点消毒水再包一下就好了,还去什么医院!"  他皱起眉看着我,藏在墨镜后面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他轻哼了一声,说:"你真奇怪,受伤了没哭,昨天无缘无故倒哭了……"  原来他还记着昨天的事,我都忘了自己那副窘样被他看到的事实。  "皮肉痛忍一忍就过去了。"这是我的真心话,不是故作坚强,而是真觉得破点皮流个血什么的根本不算大事。  "那你昨天就是心里痛喽?"他说。  我一下子尴尬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路二哥大概也是十几岁就离开祖国来到异国他乡的关系,有时候用词直接又诡异。  "我家谁惹你不高兴了?"他见我不回答又问。  "没有没有……"我连忙摆手。  "那你怎么一出我家大门就哭。"他的个性跟我一样,有点不依不饶……  "不是的,"我脑袋飞速旋转着,思考怎么跟他解释才最让他信服,"我昨天主要是……看着你们家人在一起,忽然想起了我们已经死去的妈妈……"  他哑然地张了张嘴,第一次露出抱歉的表情:"……对不起。"  我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车子很快就来了,他扶我小心地上了车,并且最后还是听我的没去医院,但他坚持回他家包扎伤口,我想想自己也没带这些药膏什么的,就同意了。  路子安听到车子回来了,探头从窗口望见二哥扶着一瘸一拐的我从车里出来,连忙跑下楼来:"姐姐你怎么了?"  一时之间,我被他真切的关心感动了,鼻子有点酸,但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说:"没事,就摔了一跤,擦破点皮。"  "是我二哥绊你的吧。"大个子脱口而出。  我错愕地看了看身旁的路魏明,他没好气地瞪子安:"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那次是我不小心的!"  大个子笑嘻嘻的没理他,对我说:"姐姐你快进客厅坐吧。"  我刚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Marie就拿着医药箱来了,看到我的腿,很夸张地惊叫了一声,好像我快死了一样,弄得我很尴尬。但她做事真的很仔细,手法也熟练,像模像样的。陪在旁边的二哥说她以前是护士,我恍然大悟地点头。  其实摔破皮在我看来也没多大一件事,但路家人很重视,或者说老外对身体发肤都很在意,所有人都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Marie刚给我包扎好(她包扎得确实像我骨折了一般),路天光就背着写生板回来了,看到我"重伤"的样子,又一阵大呼小叫。  "是魏明绊你的吧。"路天光说。  二哥此时脸已经很黑了,像是已经不想再解释又不得不念叨两句似的:"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那是意外!"  他简直咬牙切齿,却没人在意他说的话。  "你今天就在这儿吃晚饭吧,吃完让魏明送你回去。"  "……"我实在不好意思,但还是一口答应。事实上,我是想有更多的时间去了解路天光。  晚餐照旧是Marie做的,这次是四个人吃,锅碗瓢盆似乎比上次更多了。  席间路天光问我是哪里人,我回答上海,然后"顺便"问他有没有去过,他立刻又打开话匣子:"当然当然!我小时候是住在浙江靠海的渔村,我家开过一间造船的工房,我整个童年都是在海边度过的。后来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去了上海读大学,大学毕业后因缘巧合才来到这里。说起来,我在上海也呆了有五六年了。"  "那你后来回去过么?"  路天光像在认真回忆,我有点紧张,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表情,很难说清楚我到底想从他脸上读到什么。快乐吗?不是。悲伤吗?也不是。也许我只是希望他对于我出生并且一直生活的城市有不同于平常的挂念。  我想过很多次,我的亲生父亲究竟是否知道我的存在?  这种概率应该是百分之五十,因为我老妈实在是个出人意表的女人,也许她就是电视剧或小说里那种怀孕后一声不吭就离开男人独自默默把孩子生下来抚养长大的人……说到底,我老妈不管做出什么事来我都不会惊奇的,因为她就是那样一个人!  可是眼前的路天光只是露出一副思索往事的样子,脸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这让我不禁有些失望。但他眼里忽然闪过什么,我说不清那是什么,就好像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但那情绪几乎是稍纵即逝。  "嗯……我回去过……那是……"他顿了顿,语调忽然变得有点低沉,"很多年前了……"  "有多久?"我不死心地追问。  "总有……二三十年了吧……"说完,他轻咳了一下,垂下眼睛开始吃盘子里的鱼。  我的脑袋飞快地转着,思索着要如何继续这个话题,他问起我来,问我是做什么的,学什么专业,我很希望他问起我家里的情况,他却偏偏只字未提。我并不着急,虽然直觉告诉我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父  亲,可我还想更多了解他一点。  "对了,"他问,"你的名字是谁起的?"  我心跳加速,却还是镇定地答道:"我妈妈。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我名字的由来……"  "?"  我无奈地笑了笑:"我妈妈很喜欢这座山城,所以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  "那她怎么不一起来?"  路天光话一问完,二哥明显地碰了碰他的手肘。我想起大概是跟二哥说过父母都不在了类似的话,所以他才这么做的,心里不禁对他有点感激。  "她……"我的心跳地厉害,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仿佛并不是代表自己在跟他说话,我是在代替我的妈妈,"她不久前去世了。"  "啊,对不起。"路天光抿了抿嘴,一脸抱歉。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也只好选择沉默。  在餐桌上,我发现路家的家教非常严格,如果路天光没有跟路魏明或者路子安说话,两个小辈就一言不发地吃饭,这跟我家的习惯不谋而合,我妈也是一直奉行食不言寝不语,但我长大后她就不再管我了,就算我边吃饭边打电话她也视而不见。  "子安,你爸爸今天打电话给我,叫我看着你,别让你闯祸。"路天光说。  "我爸是不是觉得我成天就在外面惹祸啊?"大个子有点不满。  "我也是这么说他的,"路天光笑嘻嘻地说,一点也没有长辈的架子,"我说你儿子已经成年了,你该做的都做了,后面让他自己走吧。"  子安连连称是,二哥则自始至终安静地吃饭,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跟他无关似的。  "你爸就喜欢你二哥这样的书呆子,我一直没想明白,书呆子有什么好……"  路子安难得有机会正大光明地损路魏明,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就是就是就是!有什么好!"  "你可以了,"二哥横他一眼,"别给你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  他立刻低下头假装乖巧地吃饭。  "魏明你对你弟弟客气点。"路天光还是笑嘻嘻的。  "对谁客气都不能对他客气。"二哥面无表情地说。  "我看你对谁都不怎么客气。"我不假思索地插嘴。  二哥改瞪我了。  我却不甘示弱:"你对我客气过了吗。"  二哥的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说是微笑,好像也太"客气"了,应该是嘲笑才对。  "嗯,"他说,"我对于那些像子安一样不知好歹的人,一向都不太客气。"  "你……"他总有办法让人生气。  "魏明!"路天光终于发话了。  路二哥大概也自觉有点过分,摸了摸鼻子,低头认真吃饭,没再多说一句。  吃过晚饭,路天光照旧是让二哥送我回去,路很近,开车五分钟就到了。一路上我们谁也没说话,迎着夕阳,我皱着眉,心里浮想联翩。  如果我真是身旁这男人同父异母的妹妹,我们会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就像他和子安一样吗?  但其实又不会一样,更多的,我想他会反感吧。我不只是一个跟他有血缘关系的人,我还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据--他父亲背叛婚姻和家庭的证据。  他会怎样看我?  昏暗的光线中,我不着痕迹地打量身旁的这个男人。  我想,他会恨我的。就跟我恨妈妈一样。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12:47


三(中)
  回到民宿,我照旧是往床上一倒,发了一会儿呆,才摸出手机,给贺央发了个短信:"睡了吗?"  他一直没回,于是我打算也洗个澡睡觉了,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他打了过来。  "找我干嘛?"他的声音听上去疲倦得不得了。  "你在睡觉?"  "嗯,睡到一半被吵醒了。"  "因为我发短信给你?"  "不是……"他打了个哈欠,"楼下有人吵架,摔东西。"  "……"我错愕地抓了抓头发,"那你继续睡吧。"  "你能不能直接说重点?最烦电话讲了半天都是废话,什么实质性内容也没有。"  我知道贺央被吵醒的话脾气大得很,所以连忙说:"没有,我只是想跟你讨论我爸和我哥的事。"  他沉默了两秒钟,然后笑起来:"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这么肯定那是你爸爸?"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但我觉得……没什么,反正我有一种直觉,路天光就是我爸爸。"  "……好吧,"他投降,"那你想讨论什么?"  我想了想,才说:"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接受我。"  "怎样算接受怎样算不接受?"  "我怕……我怕路天光根本不想认我。"  "如果他真的不认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忽然有点灰心,那种来时信心满满要找到亲生父亲的气焰瞬间消失殆尽,"我……我也不知道。"  "……"我想哭:"我大概会回来吧,就当……就当没来过。"  贺央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唉……你自己想清楚就好了。"  我心里很难受,这种难受不像小时候那么让人坐如针毡,但经过了这么多年,疼痛不是表面的皮肉伤,而是已经进入了骨头,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始终隐隐作痛。  "你没事吧?"见我这么久没作声,贺央迟疑地问。  "嗯。"我吸了吸鼻子。  "西永?"  贺央这一声轻轻的"西永",像是从漆黑的海面照来一束暖光,让我一下子哭了出来。  "西永?"他又喊了一遍。  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哭起来,就像个逞强任性却又并不坚强的小女孩。路魏明问我,为什么摔倒了跌破皮了不会哭,其实不是不会哭,只是不想哭,为什么要哭呢,这除了是一种示弱以外,再也没有其他意义,没有人会来心疼我,最多只是可怜我。所以,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不哭。  但有些时候,只是有些时候,比如现在,我也会哭。因为我尽管独立尽管倔强,却仍是不堪重负。我失去什么、得到什么、追寻什么,所有的问题都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而我已无依无靠。  "你哭什么?"电话那头的贺央仍是错愕。  我用哭声回答他。  "鲁西永!"他吼我,"别哭了!难听死了!"  "我就哭……"在这节骨眼上我竟然还不忘跟贺央抬杠,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我继续哭。  他也没理我,大约是不想理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贺央忽又凶巴巴地说:"还没哭完?!我打国际长途来就听你哭啊!"  想想也是,但我还是嘴硬,狠狠吸着鼻子,像吃不到橡皮糖的蛀牙小孩:"我伤心哭一会儿也不行吗?"  "你这没用的东西!"别看贺央平时总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但凶起来真的让人害怕,"你爸要是二十七年都没认过你,以后也不打算认你,你还为这样的人伤心个屁!"  "……"我知道,他说的真有道理,但道理和感情相比,往往还是感情占了上风。  "再哭我挂了!"他毫不留情。  我听他这么说,一下子心里也很气,于是狠狠按下挂机的按钮。然后倒在床上,一个人更觉苦闷。  电话没过三秒钟立刻又响了。我没看来电显示,但还是随手接起来。  "小祖宗,你还真的挂了……"贺央头一句就是求饶。  "嗯,不想浪费长途电话费。"我没好气。  "唉……"他叹气,"我的意思是叫你别哭了。"  "我不哭。"说完,我真的不哭了,擦掉脸颊上的泪水,眼角就干了。  我的眼泪,大概只对我外公外婆,还有我那已经离开人世的老妈管用,其他人……永远不会痛我所痛,悲我所悲。我根本不应该这样要求任何人。  我好一会儿都没有出声,贺央问:"生气了?"  "没有。"要真的气,也是气我自己不争气。  "你别这样……"他听上去像是没辙了,"我听不得女人哭,一听你哭,我心里就像有人用熊爪挠我一样。"  我破涕为笑:"熊爪怎么没挠死你!"  他见我终于笑了,忽然认真地说:"西永,你要是真觉得辛苦,就早点回来吧。这么多年,你没有爸爸,不也照样好好地活着吗。"  他说的没错,可是拥有完整的他,是不会明白缺失的滋味。  "我答应你,如果我的亲生父亲不认我,我就立刻回来。"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西永,我不喜欢看到你老是勉强自己。"  "不会的……"我靠在床头,千思万绪缠绕在脑海中。  这天晚上,我一闭上眼睛,关于我老妈的种种就如走马灯似的,不停旋转。她把我生下来,她抚养我长大,她教育我,她爱我(也许又恨我,就像我恨她一样)。现在回想起来,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我们很少说话,她是否觉得我也背叛了她呢?  我这个让她付出了很多的孩子,最后却口口声声说不要像她一样,她的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我一分钟也不能等了!我来这遥远的南法山城寻找我的亲生父亲并不只是为了我自己--更多的,是为了我那个一辈子也没有得到过承诺的妈妈!  于是我抓起背包,不顾腿上的疼痛,又冲了出去。  晚上九点多,天已经快要完全黑了,我开着车在小镇的山路上飞驰。路上几乎一辆车也没有。我的膝盖仍是疼的,可我也顾不上这些,一路开到路家庄园的门口,铁门紧逼,我下车一瘸一拐地去按门铃。  等了好一会儿,来开门的是路魏明。  "怎么了?"路灯下,他看着我的脸,大概也被我脸上的表情吓到了吧。  "你爸呢,你爸在吗?"  "在啊……"他不明所以,"这么晚了还能去哪儿。"  "我找他有事,能请你叫他来吗?"  二哥尽管疑惑,但看我的样子不是开玩笑,便打开车库门,说:"先把车停进来,别停在路当中。"  我按他说的停好了车,才下来,就看到路天光下楼来了。  "西永,你找我?"他如今已亲切地喊我的名字。  "对不起,这么晚还来打扰你们,但我……不能等了。"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差,眼睛又是肿的,样子一定非常吓人,可是这些我都顾不上了。  "什么事?"路天光和路魏明都一脸错愕。  我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照片,迟疑却又坚定地递到路天光面前:"我只有一个问题,如果最后是我搞错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不会再来打扰你们。"  "……"路家父子看着我,更是迷茫。  我深吸一口气,说:"你认识赵静懿吗?"  路天光看着那张照片,怔了很久,眼里的光芒闪烁又复杂,像是被勾起了陈旧的回忆,可那回忆并不是全然的欣喜,也不是全然的痛苦。他眼里的光芒,就跟小时候每次我撒泼说要去"找爸爸"时,老妈眼里的光芒一样。  那是一种无奈却又充满压抑的目光。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看着我,说:  "你是……她女儿?"  我怔怔地点头,脑子里一片空白,在我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的时候,声音已经从我喉咙间发了出来:  "我是她女儿,她这么多年来都不肯告诉我谁是我爸爸……"  路天光接过照片,目光一次次在我和照片之间来回,他张了张嘴,哑着嗓子问:"你几岁?"  "二十七。"  他看着我,大概在想我是哪一年出生的。  "一九八五年。"我说。  他眼睛瞪得很大,连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我心里异常紧张,仿佛接下来即将出现的,就是我等了二十七年的场景。  路天光伸出手,我以为他会摸我的头,但他却给了我一个完整的拥抱。  直到这一刻,我忽然明白我在等什么。我等的不是一句话,不是一种承诺,更不是别人眼中的完整--我等的是爱。是父亲对女儿的爱。  我被狂喜淹没,我也紧紧地拥抱他,我的父亲。  我曾幻想过千次万次当我和亲生父亲相认时的场景,现在想来,又觉可笑。命运不是幻想,当命运来临时,我们必须接受。我落下泪来,但这是喜悦的泪水。  就在我拥抱着父亲的同时,我又想起了另一个人,那个我曾发誓再也不跟她说一句话的人。  很多年前,当我还没有出生时,她是否也像此时此刻的我一样,紧紧地拥抱着这个男人?后来,她又是如何离去的?  "你妈妈…… "我的爸爸看着我,不为察觉地皱了皱眉。  我点点头,擦掉眼角的泪水,抑制住另一股想哭的冲动,说:"半年前,出了车祸……"  "啊……"爸爸瞪大眼睛,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喃喃道,"没想到,她最后也……"  "什么意思?"我错愕。  "……"爸爸安慰我似地笑了笑,那种笑容,像是带着对过去美好回忆的深深渴望,"你不是说过,你妈妈喜欢鲁西永这座山城吗?"  "嗯。"我点头。  "那是因为她喜欢的电影明星,摩纳哥王妃Grace Kelly就是在这里附近拍戏时,遇上了来探班的摩纳哥国王,两人一见钟情……"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着手中我妈妈的照片,"很多年后,这位王妃也是因为一场车祸死的。"  '"……"  我的爸爸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不知他在我眼中看到了什么,可他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最后,叹了口气,说:"人啊,在命运的巨轮面前,往往都显得太渺小了……"  这天晚上我直到两点才躺在床上,整个脑袋嗡嗡作响,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件大事,无论如何静不下心来。  但让我惊讶的是,我竟一点也不兴奋,更多的,是一种疲倦。  我拿出那张妈妈前几年拍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穿着一条红色的连身裙,她的身材仍旧保持得很好,皮肤光滑,可她之所以给人以远比她实际年龄年轻的印象,倒不只是因为以上这些原因。  我用拇指摩挲着照片中的她的脸,她脸上有一种自信的微笑,不论是眼角还是眉梢,都能感觉到她的自信和宽厚,我想这才是她的魅力,好像无论遇上什么事,她都能沉着应对,跟她在一起,会有一种安全感。  可我,恰恰讨厌这种安全感。  我忽然想起贺央的话:我们没有资格去评判生我们养我们的父母。  直到这一刻,我才深切地体会到这样一个事实:我的妈妈,爱上一个有妇之夫,生下我,独自抚养我长大,也许别人可以骂她贱、骂她活该,但我没有资格,不为什么,只因她是我妈妈。她生下我,给了我生命,给我了思想,给了我一切,我能够活着,只因有她。  我闭上眼睛,终于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13:18


三(下)
  隔天早上醒来,一切犹如一场梦,我回想了很久,才确定那真的不是一场梦。  可我忽然又开始胆怯,我找到了亲生父亲,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值得高兴的事……可是然后呢?我该做些什么?从此在他身边承欢膝下?还是打包行李回家?  我开始迷茫,就像一脚踩进了沼泽地。  我脑海里浮现起昨晚路魏明那铁青的脸色,他一定不会高兴吧,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妹妹,而且我还是在他出生后没多久来到这人世的,就算后来他父母分手了,但换作谁都不禁要反感我这样一个凭空冒出来的亲戚。  我开始头疼,很疼。我一想到我这位二哥可能就此跟我誓不两立,心情就极其烦躁,因为我知道他绝不是那种好惹的家伙!虽然表面上文质彬彬的,可谁要是踩到他尾巴,他一定要你好看。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东想西,就这样一天过去了。傍晚时分,我饿得不行,终于决定起来出去吃点东西。  夕阳照在鲁西永砖红色的土地上,整座山城像是笼罩着一层赤色的光芒,让人目眩。  我随便找了一间餐馆,坐下来点了一份炸猪排加薯条和色拉,这些东西已让我没了胃口,但饥饿的肚皮却对它们照单全收。  我坐在餐桌旁看着外面发呆。  这座山城究竟有什么魔力,让妈妈念念不忘。她因为一座城爱上一个人,还是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  想到这里,我忽然发现其实我对妈妈一点也不了解。但这不完全是我的错,因为她也很少跟我谈她的事,尤其是感情。这么多年间,除了我那素未谋面的父亲,妈妈只对我承认过一个男人。那还是在我十岁左右的事,当时妈妈跟这个男人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最后不知怎么又吹了。  后来也出现过一些--用我老妈的话说--莫名其妙的人,其实那应该是些不合时宜的追求者,可妈妈从没动过心。因此我一直相信一点,我妈是个非常坚强的女人,坚强到不需要任何男人。  可我也知道,这不是事实,至少不是事实的全部,因为偶尔老妈喝醉的时候,她会哭。不是大哭大闹,就是一个人坐在窗台前或者沙发上默默地流泪,然后继续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躲进自己房间,戴上耳机,看书或者做作业。但幸好,这样的时候不多,甚至可以说很少很少。  我忽然很想知道,妈妈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不是从一个女儿的角度,而是从一个单纯的旁观者的角度,她为什么要生下我?她难道没有后悔过吗?  吃过晚饭,我又在外面闲逛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回住处。  天色渐暗,远远的,在民宿门口的路灯下,我看到了路魏明的身影。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见到他,尽管有些烦躁,尽管有些无措,我却一点也不胆怯,要是我爸爸站在那里,我反而可能觉得害怕。  "你找我?"我走过去,看着他的眼睛。  二哥的眼神有点阴晴不定,但他本来就是个难以捉摸的人,所以我对此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我爸想问你,"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打量了我一眼,"明晚能来我家吃晚饭吗?"  我从他的话里感觉到,他并不太情愿来跑这一趟,而且他根本也没接受我是他妹妹的事实。我对此却一点也不恼怒,反而有一种……迁就他的心理。  "我没问题。几点到比较合适?"  "五点吧。"路灯下的他,一半笼罩在阴影里,一半呈现于光晕中,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他跟爸爸是多么得相似,不是长相,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神情和气质。尽管他们的性格是那么不同,但父与子的那种血浓于水的牵绊和连系就像烙印一样深深刻于他们的眉宇之间。  "哦……"我看他看得出神,一时之间连话也说不出来。  二哥轻咳了一声,意思大概是希望我可以清醒一点了。我连忙移开视线,窘破地说:"哦,我知道了,我明天下午会来的。谢谢你特地来跑一趟。"  他看着我,面无表情地拿出手机,递给我:"你的电话号码?"  我木然接过来,输入我的手机号,然后还给他。他大约在储存,我偷偷瞥了一眼,发现他输入的是我的名字"鲁西永"。我忽然有点泄气,我想他大概根本不想承认我这个妹妹,可我还是一点也不恼恨他,反而很客气地说:"回去路上小心。"  他眼神闪烁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点点头,转身走了:"明天见。"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想如果换作是其他任何人,我早就生气了。可他不一样,他毕竟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带着这种矛盾的心情,我回到房间,发现忘在床上的手机正在闪烁。我拿起来,发现有一通未接来电,是贺央。我没有打回去,是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昨晚发生的一切。我觉得他似乎对我这鲁莽的寻父行为一直不太赞同,但奇怪的是,我出来之前他却没有阻止我,反而还帮我托人去订打折机票什么的。我想他大概是对于我一路来到这陌生的地方,好几次没怎么考虑后果就行动的冒险行为感到担心,所以才开始反对我继续留在这里的吧。  我决定去洗个澡,继续好好睡一觉,明天再来考虑这一切烦心的事。  我坐在窗前,想起小时候妈妈常常在我睡觉前抚摸着我的头,说:"西永啊,不要太担心还没有发生的事,因为那些不一定会发生啊。而且,就算真的发生了,还有妈妈呢,妈妈就在这里……"  我看着她温柔的眼神,闭上眼睛,内心一下子平静下来……  我们曾是彼此唯一的依靠,但谁也没想到,后来有一天,我们竟然擦肩而过却连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  第二天下午,当我站在路家那扇布满青铜色雕花的铁门前,我心里想的还是昨晚的那个问题:为什么最后那三年里,我跟妈妈会变成那样?  Marie笑着来给我开门,还给了我热情的拥抱和贴面礼。我这才决定先把那个问题暂时抛诸脑后。  路天光--我的爸爸,站在客厅门口迎接我。我没有叫他"爸爸",我似乎有点激动,以至于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跟他紧紧地拥抱了一下,然后任由他揽着我的肩膀往客厅里走。  路子安因为那天晚上不在场,所以这次看到我几乎是满脸的疑惑和不解:"你……真的是二伯的女儿?"  我跟爸爸对视了一眼,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鼓舞和肯定。于是我笑着点点头:"是吧。"  子安皱起眉头思考了一秒钟,然后,便露出他那招牌式的充满阳光和感染力的笑容:"姐姐!那么你真是我姐姐了!"  说完,他也过来拥抱我。  他的拥抱跟爸爸和Marie一样,都让我觉得温暖和感动。  大个子放开我,我抬头看着他,觉得自己很渺小,却又安心。我想,二十七年来,我心底缺失的某一部分,终于被找到了。  "二哥。"子安喊了一声。  我这才转过身,看着路魏明双口插袋,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他的表情仍是那么阴晴不定,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我们,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我也是一个……与他无关的人。  "坐,我叫Marie先上点心。"说完,爸爸就走开了。  "姐姐,你坐吧。"子安热情地招呼我。  我点头坐下,他也挨着我坐下,毫不见外地开始跟我说他这几天在家写论文有多无聊。可我看着他眉飞色舞的脸,心想什么事从他嘴里说出来都不会无聊吧。  "子安,"我忍不住打断他,"你听说我的事之后……不会讨厌我吗?"  子安愣了愣,我眼角的余光中,路魏明也愣了愣。  "不会啊,"子安诧异地说,"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因为……"我顿了顿,这话其实是说给路魏明听的,"我就这么凭空冒出来,你们并不清楚我到底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话。更何况……我,我妈妈……我其实根本不应该出生。"  "嘿,"子安忽然露出一副跟他平时孩子气的样子截然不同的成熟表情,"谁会没事千里昭昭跑到这里来乱认亲戚--"  "--是'千里迢迢'。"二哥忍不住打断他。  我忍住笑,看着子安瞪了他一眼,然后继续道:"反正没人会跑这么远来瞎说一气啊,而且,姐姐,从看到你第一眼,我就觉得你绝对不是坏人!"  子安说得那么言之凿凿,我不禁笑起来:  "坏人脸上是不会刻字的。"  说完,我和路魏明同时愣了一下,然后错愕地看着对方--因为,这句话竟是我们两人同时异口同声说出来的。  "哈!"子安笑起来,"你们两个果然是兄妹!"  二哥听到他这么说,似乎不是很高兴,扯了扯嘴角,别过头去没再理我们。  Marie端来她自己做的巧克力蛋糕,非常好吃。我和爸爸还有子安--当然还有那一言不发的二哥--坐在客厅里聊到七点半才开始吃晚饭。  "西永啊,"爸爸喝了一口红酒,说,"今天叫你来,是有件事想要告诉你。"  "?"我看着他和蔼的笑脸,心里却在打着鼓。  "别紧张,"他似乎总能看穿我,"我是想告诉你,明天我就要走了,去挪威。我在那里有一个画展,还要去几所大学做些演讲和交流活动。这是很早之前就定好的,所以我没办法不去,我希望你能理解。"  我暗自松了口气,微笑着对他说:"我没事,你不用顾虑我。"  "真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似乎在跟我确认。  我点头,看着他,然后说出我的心里话:"我千山万水来到这里,并没有想过一定要得到什么结果,我只想知道我父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是长得什么样子,是做什么的,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幸运的是,我找到了,我想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我不需要别的。"  路天光看着我--此时此刻,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并不只是我的父亲,他仿佛是站在一个更高的地方,审视我说的话,以及我的内心--最后,他似乎得出了一个结论,微笑着点点头,对我说:  "我有个主意。"  "?"  "我这一走就是两个多星期,魏明要带子安去他工作的地方转转,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希望你也去。"  我一下子怔住了,我想路魏明也是,因为我发现他脸上的表情跟我一样僵,只有一旁的子安拍手叫好。  我还没来得及想好用什么理由婉拒,爸爸就满心欢喜地说:"嗯,就这么定了。到时候你再跟他们一起回来,我们再聚,好好地聊聊。"  "这……这……"我张了张嘴,看向二哥,希望他能"帮帮我",结果他只是低下头,认真地切了一块肉,放进嘴里。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乱了阵脚,在这顿饭接下来的时间里,我都没能很好地集中精神去听其他人在讲什么,直到晚饭结束,爸爸把我叫进书房去。  "我是想给你看看我年轻时的照片。"说完,他从书架上拿出一本照相簿,翻开来摊在我面前。  我走过去,仔细地翻看起来。那大多是他执画笔的照片,而且我惊讶地发现,年轻时的他跟现在的路魏明很像!不只是气质和神情,连长相也是相似的,于是我忍不住想,二哥年纪大了会不会也跟现在的爸爸很像?  "你妈妈跟你说过爸爸的样子吗?"他问。  我摇头:"谁都不知道我爸爸是谁。说出来也许不可思议,我妈从不会跟我提爸爸的事,从来也没有!从我懂事开始,不知道问过她几千次几万次,她要是去搞情报工作绝对是最优秀的,任我想尽办法求她闹她,她可以答应我任何要求,但唯独这一点上她从来不让步。"  "她是个很有原则的人……"他笑着说。  "对,"我也笑了,带着一丝无奈,"她真的是。我本来还以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从她那里挖出有关于我亲生父亲的半点信息……"  我的笑容淡了,因为我想起了那个夜晚,妈妈留在我身边最后的那个夜晚……我清楚地记得,当她告诉我,我的爸爸在这座与我同名的山城时,我心里想的只是希望她快点好起来。  "你妈妈……是个奇女子。"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想像着他口中的这个"奇女子"究竟爱他哪一点。是他洒脱的性格?幽默的谈吐?还是他年轻时的英俊,或者干脆是他耀眼的才华?  可是最后我脑海里冒出这样一个念头:也许不需要任何理由,他们就是相爱了。  "你跟我妈妈是怎么认识的?"我问。  爸爸微微地笑了笑:"是在一次画展上,那时候我根本还是个没什么名气的画家而已,我记得那次是一个老师办展览,我和几个同学才有机会展出几幅得意的作品--当然,现在看来,那都是稚嫩得不得了的作品啊。"  我喜欢看他提起往事时那种专注又自得  其乐的样子:"我妈那时什么样子?"  "很漂亮,非常漂亮,让人看一眼就很难忘记……"说到这里,他又微笑起来。  "可是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饶有兴致,"我是说,你总不会说她长得漂亮你们就认识了吧。"  "是啊,我们就认识了,"他一脸坦然,"我就走上去说,小姐你好,你很漂亮。"  "那我妈怎么回答?"  "她啊,"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像在重温那一幕,"她就白了我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我错愕地张了张嘴,可是只一秒钟,我就觉得,那的确像是我妈会做的事!  "这样就算认识吗?"我笑起来。  "怎么不算,至少我们打过招面了啊。"  "她一定觉得你是登徒子。"  "我的确是……"他的眼里有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东西,"当时的我,也许的确是你所说的那种登徒子。"  我敛去笑容,忽然发现,即便我父母的爱情故事再浪漫、再动人,也无法掩饰其中丑陋的一面:这是一段婚外情!  "然后呢……你们就在一起了吗?"我看着他的眼睛,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  "不,"他淡淡地轻声说,"这其中当然还发生了很多事……"  "那么,"我鼓起勇气问,"她知道你已经结婚了吗?"  这一次,他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回答我,而是同样看着我的眼睛,说:"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我只是想知道我妈妈是个怎样的人。"  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尖锐起来,让我不由得有些害怕:"你妈妈是个怎样的人,难道你不知道吗?你从小跟她朝夕相处,你跟她相依为命,却要从一段你没有亲身经历过的故事中才能判断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被他问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我,眼神终又温和下来。他摸了摸我的头发,说:"孩子啊,我能告诉你的,是一个女人,而你看到的,是一个母亲。你妈妈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你不应该问我,而是要问你自己。"  这天晚上,我们谈了很久,大多是关于我们三个人这几十年来的遭遇,但并没有谈到他们是如何分手的。我想,也许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痛苦的经历,我不是非要知道不可,所以一个字也没提。  从爸爸的回忆中,我依稀看到了一个我陌生却又熟悉的妈妈,她有我从来不知道的一面,却渐渐跟我印象中的她重叠在一起。  最后,当我起身告别时,爸爸叫住我,对我说:"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跟魏明和子安一起去吗?"  "?"我看着他,不敢眨眼。  "子女很多时候不会意识到,但作为父母却最清楚不过,自己的孩子有哪些地方是像自己,哪些地方又跟自己截然不同。"  "……"  "魏明的性格也许跟我不太一样,可是我知道,他跟我很像。所以你如果想了解我,不妨先了解他。"  我被说服了。我这画家老爸似乎不止会画画还会洞察人心。可一想到二哥那张臭脸,我就有点要打退堂鼓:"但他好像不太喜欢我。"  路天光看着我,忽然笑了一下,说:"相信我,不会的。再说,他就算再不喜欢你,看在我面子上,他还是不会亏待你的,所以你大可放心。"  我迟疑了一下,终于点头答应下来。  这天晚上回到民宿,才刚躺下,手机又响了起来。我知道,这下是再也没办法躲着贺央了,于是叹了口气,接起电话。  "昨天打给你怎么没接?"他的口气十足是来查岗的。  "手机忘记带出去了,回来已经晚了,怕你睡觉了,就没回。"  "哦,"他一向不会在细节上纠缠,"这两天过得怎么样?"  "还好。"  "吃得习惯吗?"  "我本来不就爱吃炸猪排吗。"  "这倒也是,忘了你是食肉动物,"他说,"人没不舒服吧。"  "没有,好得很。"  "那好,没什么事我挂了。困死了。"说完,他打了个哈欠。  "……等等!"我下意识地叫住他。  "干嘛?"  我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决定对他和盘托出:"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什么事?"  "我……我……"我绕了好半天,鼓起勇气说,"我跟我爸相认了!"  "……"  "他……我觉得他是个好人,他一点也没有排斥我的意思,我把我妈的照片给他看,问他是不是认识她,他立刻就都明白了。"  "……"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现在心里有点乱,可是说真的,我很高兴,因为我终于找到我爸爸了。我终于知道他长什么样子,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可能你没办法理解我的心情,因为你从小什么也不缺。可我心里从来就没完整过,我本来真的以为这一辈子可能都见不到我的亲生爸爸……现在我见到了,还跟他说话,跟他拥抱,他还会拍我的肩,甚至会凶我--贺央,你大概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但对我来说,这就是一种快乐一种幸福……"  说到这里,我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发现手指上都是咸咸的泪水。  贺央在电话那头静静地听我说完,又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好吧西永。要是这样真的让你觉得快乐,那么……我也为你高兴。"  听他这么说,我又想哭又想笑:"你不骂我鲁莽吗?你不是老说我做事情不深思熟虑,是个没头脑……"  "没头脑……"他苦笑,声音听上去有点古怪,"没头脑总比不高兴好吧?"  我被他逗笑了:"你真讨厌……"  "西永,"他忽然用一种我以前从没听过的郑重的口吻说,"就像你说的,我不是你,我没有经历你经历的那些事情,所以我可能永远不能体会你的感受,但是……"  "?"  "但是……"他有些迟疑,像在思索该怎么说,"我想告诉你的是……"  "?"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高兴。"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15:23


四(上)
  八月的南法,阳光猛烈。湛蓝的天空像一张巨大的网,把天地万物笼罩于其中。此时此刻的我,正坐在租来的车里,一路驶向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尽管如此,我却丝毫没有感到惶恐或不安。相反的,这是我离家千里之外,来到如此遥远的地方之后,第一次有一种心安理得的感觉。  今天上午,我和刚刚相认的亲生父亲告别后,就跟着同父异母的哥哥以及堂弟踏上了旅程。我不知道这段旅程的目的地在哪里,也不知道需要多久,我只知道,当我想到身边坐着一个身上与我流淌着同样血液的人时,内心有一种无比温暖且坚强的力量。  正当我沉浸在这浓浓的温情之中时,车子忽然在加油站停了下来,车刚停稳,坐在后排的堂弟就跳了下去,二哥则拉上手刹,降下车窗对那奔跑的背影喊道:  "路子安,你拉屎的时候别玩手机,给我快点!"  大个子头也不回地"哦"了一声,就消失了。  "……"我头顶被三根黑线戳得好疼。  "渴吗?"沉默了好久之后,二哥忽然问。  我不觉得他是真的关心我是不是渴,只是忽然成为兄妹的我们,关系变得微妙且尴尬。我可以理解他对我的一切反感,所以一路上他的爱理不理我都没太在意。  "不渴。"我看着他说。  他却别过头去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不再说话。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强作开朗:"我们今天去哪儿?"  "一座中世纪古堡的遗址。"他还是没有看我。  "听说……你是学建筑的?"  "嗯。"  "所以你也会画画吗?"  "会。"  "可是你之前说你是做模型的--"  我还想再继续这食之无味的话题,路子安忽然打开车门进来了,于是我的话被打断,二哥回头嘱咐子安系好安全带,然后又开车上路。  我安静地坐着,看着窗外,心里有一股强烈的挫败感,但我竭力不让它表现出来。  车子在南法的乡间小路行驶着,路边的树就跟梵高画中的一模一样,那形状仿佛是一个人双手交握高举在头顶。我想起小时候不听话,挨了骂还要顶嘴,有一次老妈气急了,罚我站在阳台上举个晾衣架,倔强如我,一站就是几小时,从晚上七点站到十点。后来是邻居在自家阳台上晾衣服看到我流着眼泪咬牙受罚的样子,来跟我老妈求情,这才不了了之。  回到房里我两个手臂酸软无力,连拿筷子吃饭的力气也没有,老妈却并没有心软,只是嘀咕了一句:"不吃就睡觉。"  我盯着她的背影愤恨到极点,可是半夜朦胧间睁开眼睛,发现她正在为我关窗盖被子。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我有多恨她,就有多爱她……  二哥开着车,在一个T字路口拐了弯,然后眼前的景色忽然震撼了我。  放眼望去,深绿色的巨型草丛中有一条蜿蜒如蟒蛇般的路,这逶迤之路通向石灰色的山,在路的尽头,有一座用石块堆积起来的城堡。不过事实上我觉得称它为城堡也不太合适,因为实在是……太破旧了!  "也许这不是你们想象当中的那种古堡,"二哥似乎总会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说些洞察人心的话,"它不能跟英国乡间那些保存完好设施先进的古堡相比。"  子安从后排探过头来,跟我一样,正以一种被自然力量震慑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一切。  "但你们要记得这是中世纪,当时的社会发展程度和人类在建造方面的技术跟工业革命之后简直是天壤之别--"  "--行了二哥,"子安忍不住说,"你现在已经不是老师了,别老把别人当学生好不好,我们没兴趣知道你们那些狗屁建筑史……"  二哥伸手在这小子脑袋上狠狠拍了一下,便闭上嘴安静的开车。  "你还当过老师?"我却像发现新大陆似地看着他那认真的侧脸。  "怎么,"二哥瞥了我一眼,"不像吗?"  "不是,"我头摇得像拨浪鼓,"太像了,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太像了!"  他依旧双手握着方向盘,有条不紊地开着车,喜怒完全不形于色,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一直都觉得你很像一个人,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不过现在我终于想起来了。"我说。  "是谁是谁?"凑热闹最少不了路子安。  "孔老夫子啊!"  "……"开着车的二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随手拍在我额头上,"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我挨了打,却满心欢喜。因为这让我忽然觉得我们就像是一对互相吐槽的兄妹,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我们就这样驶向山顶的石头城堡,在八月南法的阳光之下,我的心渐感温暖。  这座由石块堆积而成的古堡,与其说它是一座城,还不如说,它是残留的遗址。从停车场去往山顶的路上,依稀可以辨认出一座古镇的样子,我站在土黄色的砖瓦旁,想象这里曾是一片如何繁华的样子。  我们来到山顶,这里已是一片铺满碎石的废墟,可是站在断岩残壁旁往下望去,普罗旺斯大片的绿色农田犹如一张网,蔓延到天边。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要把城堡建在这里,"我忍不住说,"因为当你站在至高点俯瞰脚下的时候,会感到人如果能够主宰这世界该有多好……"  "但人主宰不了世界。"二哥站在我身旁,山顶的大风把他身上的白衬衫吹得皱了,"有的人,连自己也主宰不了。"  子安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山头拍照,这个性格活泼的大男孩只有在拿起相机的时候,才会显示出他沉稳专注的一面。  我用手按住被风吹乱的头发:"你跟子安感情很好。"  二哥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没有搭理我。  "他非常依赖你。"我继续说。  "他还是个孩子。"二哥终于开口。  "不要因为你年纪比别人大,就随便说别人是孩子。"我好像总是忍不住要跟他抬杠。  他终于转过头看着我,嘴角的微笑很刺眼:"你跟子安也差不多。"  说完,他转身往更高的地方走去。  我连忙跟上去:"我可能年纪是比你小,可我敢说,我经历的,要比你经历的多得多。"  "你经历得比我多?"二哥忽然转过身看着我,那种眼神,波澜不惊,却让我不由得惊愕,"你对我了解多少?"  "我……"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可我意识到我的话从某种程度上激怒了他。  "你有没有试过十三岁离开你出生成长的土地到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生活?你有没有试过十六岁开始独自一个人生活?你有没有试过在异国他乡试图融入一个你一点也不喜欢的社会却根本不被人接受?没错你从小没有父亲的确是很令人遗憾,也许你是经历了很多,但不要以为全世界就只有你一个人在受苦受难,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面临各种各样的问题,很多人比你更辛苦但他们从来不抱怨一句。"  "……"  "我说你跟子安差不多的意思,"他看着我的眼睛,"是说你们都被父母宠坏了。"  说完,路魏明转身继续往上走。  我看着他白色的背影,在狂风中犹如一团漂浮着的白色火焰。我心里忽然感到害怕,我非常害怕--怕他真的恨我。  下山后,在小镇遗址里随便买了些面包水果和矿泉水,我们就上了车继续出发。我和子安一言不发地坐在座位上吃午餐,子安是因为吃得认真,我却是因为不安。  我从车窗的反光中偷偷打量正在开车的二哥,他的侧脸依旧是那么坚毅又无情。我回想他刚才说过的话,如果那都是真的,我想我终于可以理解他这冷漠又隐忍的性格。  我脑海里忽然满是我老妈的影子,我……真的被她宠坏了吗?  我们沿着公路继续南下,原本的晴空万里渐渐变成乌云密布。天空中满是灰色的云,厚重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雨滴开始飘落在挡风玻璃上。先是细细的丝,接着就是豆大的雨点,二哥打开雨刮器,车厢里没有开收音机,一时之间,只听到轮胎与路面摩擦的声音,以及雨刮器清洗车窗的声音。  车厢里的气氛实在沉默得让人有些尴尬,刚才对我教训了一番之后,二哥似乎不太想理我(也许他本来也不太愿意搭理我),我很想说些能缓和气氛的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悠扬"的呼噜声打破了沉默……  我和二哥错愕地互望了一眼,然后意识到那声音是子安发出来的,我回头望去,大个子早就横七竖八地倒在座椅上,仰头呼呼大睡。我笑出来,转过头来,发现二哥也在笑。  大概是他很少笑的关系,所以每次他笑的时候,我都要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这头猪……"他笑着自言自语。  我也笑,忽然觉得即使下着雨,心里却不再乌云密布。  过了一会儿,我的眼皮也变得很重,然后就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外面还在下雨,淅淅沥沥的,子安也依旧在后排座上打着呼噜。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一件男式外套,车子停在某个休息站的停车场里,二哥不知去向。  我坐直身体,动了动有些酸疼的脖子,往外面张望。车窗玻璃上布满雨水,我透过一片模糊看到二哥独自站在屋檐下,大口喝着水。他不时地看着天空,眼神里有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东西。那好像是孤寂,又好像,什么也不是。  我忽然觉得,他看起来是那么坚毅,如果他不说,没有人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他在想些什么。  二哥仰头把塑料瓶里的水全都喝完,然后拧上盖子,丢进旁边的垃圾桶。他顺手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但才刚拿出来,就想到什么似的又放了回去。然后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在他张开双臂的时候,隐约能从白衬衫下看到他健硕的肌肉线条。他抬头看着天空,看了好一会儿,接着,就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一般,向我们走了过来。这一次,他眼里的孤寂,消失了……  二哥打开车门坐进来,发现我正睁大眼睛看着他,便点了点头:"醒了。"  我垂下眼睛,没看他:"现在几点了?"  他抬手看表:"四点不到十分钟。"  "还要开多久?"  "大概一个小时吧。"  "哦……"  他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子,开出了休息站,又再驶上告诉公路。  公路两边依旧是山和大片的农田,头顶偶尔有蓝色的大路牌,可是车子开得很快,我还没来得及细看,路牌就从我头顶擦过。  "我们要去哪里?"我终于问了出来。  这个问题,其实早该问了,可一直以来,我的心思都不在这上面,因为对我来说,去哪里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既然决定开始这段旅程,我和这位同父异母的大哥,究竟会变成怎样一样关系。我们是否能够互相理解,是否真的能够建立一种亲人般的关系,这才是我想要找到的答案。  可现在我忽然很想知道,我们将要去向何方。我发现自己终于变得渴望了解他,了解这个与我流着相同血液的人。  "巴塞罗纳。"他回答道。  我错愕地看着他的侧脸,发现他实在有很多出乎我意料的地方。  "你在……那里工作?"我坐直了身体,把盖在身上的这件外套叠好,放在腿上。  "嗯。"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最近这一年多以来,我的工作是建造模型。"  "是跟建筑有关的吗?"我知道我问的问题大概有点蠢,可是面对这个我几乎一无所知的人,我好像也问不出其他问题来。  "嗯,做房子的模型。"  "是什么样的模型?装饰用的吗?拿出去卖吗?"  "不,我们做的模型是关于建筑的结构,简单点说,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造更好的房子。"  "哦……"我虽然不能说全懂,但也明白了七八分,"听上去好像很厉害。"  二哥扯了扯嘴角,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我的工作大部分时候很枯燥,"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希望我在了解他的同时,他也能了解我,"如果接了某个活动、或者讲座、或者诸如此类的,先要看很多客户给的资料,大多数都是我完全不知道的东西,像是医学啦、天文学啦、经纪学啦,那些专业名词简直搞到你头疼。"  二哥给了我一个波澜不惊的眼神。好吧,我安慰自己,只要他不讨厌,我就继续说:  "有时候现场只有一小时,但之前我要花一个星期去做准备,而现场的那一个小时,我需要百分之百全神贯注地去听,去翻译,所以每次结束的时候都会觉得非常累。晚上回到家,什么也不想做了,连饭也懒得吃,就洗个热水澡,躺在床上看着电视发呆。所以我常常说,我这工作也  是吃青春饭的。"  听我罗里吧嗦说了这么多却一直一言不发的二哥,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那么,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我想了想。如实说:"不知道,我觉得,真的很难说清楚……可是至少我能够胜任,也不讨厌,最重要的是,我能靠这份工作养活我自己。"  他的脸上忽然有一种温柔的光:"懂得知足的人会比较快乐。"  看着这样的他,我忍不住问:"你真的十六岁就开始独立生活吗?"  温柔的光稍稍消去了一些,但他并没有任何不高兴的样子,而是坦荡地说:"我十三岁之前,是跟母亲生活在一起的,每年大概只见父亲一两面。"  "?!"  他似乎并不对我的反应感到惊讶,反而继续平静地娓娓道来:"刚出生没多久,我爸爸就得到了一笔奖学金,来法国念书,所以我们一直很少见面。十三岁的时候,我妈终于带着我来到我爸身边,可是没多久,他们就分开了。十六岁时,我母亲再婚,我当时考进了当地一所寄宿制的学校,从那以后我就开始独立生活。"  他就这样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说完了自己的成长经历,好像这并不是他自己亲生经历的,好像……这只是一个故事,别人的故事。我却说不出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我一直想当然地以为,只要我的生活中是有"父亲"这个角色的,那么我就能过上我所希望的那种生活--有爱我纵容我的父亲,有严厉却也很爱我的母亲,他们也许偶尔会吵架,但更多的时候,是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我们的这个家庭,由爱和血缘紧紧地连系在一起……  可生活,也许并不以谁的意志为转移,春去秋来,它只以它的真实,延续着我们的生命。  "你恨爸爸吗?"下意识地,我就这样问出了口。  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  "那么你呢?你恨吗?"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15:55


四(中)
  我恨吗?  我痴痴地思索着这个问题,好像,那并不会是一个纯粹的答案,不能用"恨"或"不恨"这两种简答的选择来回答。  "如果你真的恨你的父母,"二哥似乎并没有在等待我的回答,而是继续说,"你有没有想过,究竟是他们为你做得太少,还是你想要的太多?"  窗外又下起了雨,天空依然乌云密布。我看着窗外陌生的一切,脑海里不断出现的,却是关于我和妈妈的各种片段。  我想起很多次争吵的画面,我都已经记不清是为了什么争吵,可是在我最近两年的记忆中,我和她几乎没怎么好好说过话。我不恨她,我只是……不知道要怎样跟她好好相处。我们是这么得不同,几乎没有相同之处。我甚至不愿意去想,在她眼里我是怎样的,我觉得她一定对我很失望。  车子沿着公路一路南下,路子安依旧在后排呼呼大睡,我和二哥却沉默着,各自想着心事。我没有想到他的童年生活也非一帆风顺,所以更加觉得愧疚。冥冥中,我感到也许正是因为我和我老妈的存在,他才会有那样的经历。  公路上的车开始多起来,尽管下着雨,却没有人减慢车速,很快的,在驶出隧道后,我们终于来到了巴塞罗那--这座伍迪艾伦眼中热情、性感、疯狂、又充满了不安的都市。  在普罗旺斯那样的山间呆了一阵之后忽然来到大都市,会有一种说不清的兴奋与失落。兴奋于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商店、宽阔又热闹的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同时又失落于失去了山间小镇的恬静安宁。  我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下午七点,该是时间吃晚饭了。欧洲的夏天,白天非常漫长,往往九点以后太阳才开始落山,所以我基本上来了之后都没有看过夜景。我想到了伍迪艾伦的那部《午夜巴塞罗那》,所以……那真的是午夜吗?  说到午夜,我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确切地说,是一个人--贺央。  那天晚上,在他莫名其妙地说了那样一句话之后,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高兴。  我觉得我的脸当时一下子就红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贺央这家伙竟然就像没事似地说:"好了,时间不早了,我困了,你也早点睡吧。"  我没来得及告诉他我将要开始另一段旅程,我也没来得及告诉他在我和亲生父亲相认后的内心感受,我甚至没来得及问他,他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我忽然有一种感觉,也许我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了解贺央,还是说,人是多变的,有时候连我们自己都无法了解自己,又怎么可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  "我的公寓只有两间房,"开车的二哥忽然说,"我本来以为只有子安会跟我一起回来……"  "没关系,"我连忙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我睡地铺就可以。"  二哥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我只是想说,我出门前只收拾好了要给子安住的那间书房,我自己的房间没怎么收拾,你去了别见怪。"  "我住你房间?"我诧异地看着他。  "嗯。"他点头。  我错愕地眨了眨眼睛:"这不太好吧……"  他轻蹙了一下眉头:"你不用这么客气。"  "这……不是客不客气的问题,"我说,"我们虽然是兄妹,但始终……男女有别,睡一间房不太方便……"  二哥愣了两秒,然后笑起来:"大小姐,我的房间让给你,我睡客厅!"  "啊……"  他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脑子是怎么长的?  我无话可说,我只是没想到他会去睡客厅。  "可是,"我狡辩,"你跟子安睡你的房间,我睡书房就好啦。哪有让主人睡客厅的。"  "我习惯一个人睡觉,"他说,"而且我相信子安也是。"  好吧,我闭嘴。  二哥开着车,驶过热闹的大街小巷,驶过拥有巨大屏幕的皇马主场,驶过伫立着各种古怪雕塑的街心花园,最后来到一条种满梧桐树的街上。这条街非常宽敞,两边安静地排列着各种别墅和多层公寓,这里的建筑很少讲究统一性,各有特色,放在一起却又很协调。  二哥把车停在路边的空位上,然后转身往仍张着嘴昏睡的子安头顶撩了一下:"小子,到了!"  子安朦胧地睁开眼睛,随他一起下车取行李。我也下了车,抬头四处张望。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  "走吧。"二哥和子安一人拖着两个行李箱,往公寓楼里走去。  我跟了上去,心中充满了对二哥的家的好奇心,或者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对有关于他的一切的好奇心。  二哥的公寓在二楼,出了电梯就左右两个房门。这座公寓楼里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吊灯,白色的大理石地面,白色的房门。  他带着我们走向左边的那一间,打开房门,我走了进去,发现……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按照我对路魏明的理解,他是一个如此冷静、理智、谨慎、内敛的人,他的家应该色彩简单,比如黑白灰蓝。可是一推开白色的房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巨大的红色沙发,那种红,简直热情到让人睁不开眼睛。  不仅如此,他那间宽敞的开放式的厨房里也是同样颜色的橱柜,餐厅很简单,只有一张白色的木桌,可是木桌下面是一张色彩鲜艳的地毯,赤橙黄绿青蓝紫,什么颜色都有。  二哥先是把子安带到给他准备好的书房里,书房倒是非常素净,白色的书架配上白色书桌和黑色转椅。窗台也都是白色的,窗台旁搭了一张单人床,我猜那长度可能刚好够子安挤进去。  接着二哥提着我的行李来到他自己的房间。我原以为他说没有收拾过应该是不堪入目,但其实还是很整洁。而且让我稍稍惊讶的是,他的卧室又跟张扬的客厅和素净的书房不同,整个房间的颜色都是浅灰色或黑色的,显得有些沉重,只不过,这种沉重并不让人觉得压抑,反而有一种宁静的感觉。  二哥打开入墙式的柜子,从床单枕头到被子被罩全部换了一遍,然后又在柜子里腾出两个空格子,说:"你的东西可以放在这里。"  我怔怔地点点头,还沉浸在对这陌生地方的好奇之中。  "我这里只有一个洗手间,就在你隔壁那一间。"他又说。  我点点头,走到窗台前,发现正对着窗子的,是一棵银杏树,下面是一个院子,种满了各种颜色鲜艳的花。  "你先……休息一下。等下出去吃晚饭。"说完,二哥就抱着换下来的被单床罩什么的出去了。  看着他关上门,我仍然坐在窗台上,这一整天的旅途让我有些疲累。过了一会儿,门口有人敲门。我说"请进",进来的是二哥,他一手拿着手机,说:"我爸说他到奥斯陆了。"  "哦……"  二哥点了点头,又关门出去了。  我想他还是无法接受我,所以跟我说话仍然像一个外人,但我一点也不怪他,我只是在想,一个像他这么顽固的人,究竟需要多久才能接受生命里多了一个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  八点过十分,我们一行三人去街上找吃的。说真的,我饿坏了,所以经过街角蛋糕店的时候,我忍不住站在门口的玻璃橱窗前看着里面陈列的各种色彩鲜艳的蛋糕。二哥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毫不客气地抓起我的手臂就往前走。  子安双手插袋,嘲笑说就几块蛋糕就把我打倒了。可是没走几步路,他自己也被麦当劳打倒了。二哥一手拖着一个人的胳膊,继续往前走。拐过两个路口之后,他终于把我们带进了一间小餐馆。  我们一走进去,就有个身材高挑的西班牙美女来跟二哥打招呼。二哥把我们安顿在靠窗的餐桌旁,自己跑去跟美女行贴面礼,聊得热火朝天。鉴于他们说的是西班牙语,我跟子安只能面面相觑地看着彼此,一句也听不懂。二哥很快跟美女结束了谈话,后者转身进了厨房,他则在我身旁坐下,说:  "帮你们点好吃的了。"  "二哥,"子安一脸不满,"为什么你总是很受洋妞欢迎,我在洋妞那里根本吃不开。"  二哥白了他一眼,根本不打算回答。  "不会吧,"我对子安说,"洋妞不是最喜欢你这种muscle man吗?"  "对啊,我也一直这么觉得,可事实根本不是这样……"子安满脸委屈。  "那会不会是长相的问题?"我试图帮他找出问题的根源所在。  "开玩笑!"路子安大叫起来,"你觉得二哥会长得比我帅吗?"  说完,他一把拉过已经满脸黑线的二哥,裂开嘴摆了个"微笑"的表情,说:"姐姐你仔细看看。"  我眨了眨眼睛,说真的,这两兄弟……在我看来谁也不比谁帅到哪里去。  二哥拍开子安抓着他肩膀的手,终于开口:"你觉得外表对男人来说很重要吗?"  "这……"大个子皱起眉,像是很认真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和二哥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禁同时微笑起来。  "受不受女人欢迎是一回事,"二哥继续教训道,"但是对男人来说最重要的一点是能不能被别人信赖吧。"  "可我为人也很诚实,也应该很受人信赖啊。"子安反驳。  二哥轻笑了一下,伸手在他额头拍了一下:"你啊,别这么孩子气,为人处世沉稳一点,自然别人就会信任你。"  子安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十足的孩子气。  二哥看着他笑,笑得很开心的样子,他笑起来脸颊两旁有两个非常浅的酒窝,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笑的时候会看起来比较温柔的原因。他伸手往子安头上撩了一下,嘴里"骂"道:  "臭小子!"  子安一脸嫌恶地要躲,却怎么也躲不开。  "我好羡慕你们。"我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  二哥和子安停下手上的动作,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我。这让我有点不知所措,因为原本这句话应该只是出现在我的心底……  我张了张嘴,终于说:"因为你们感情很好。"  更准确地说,我羡慕的是子安。二哥总是嘴上骂他,其实不知道有多爱护他。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要是我跟子安同时掉进海里,他会救谁?  我想,答案一定是子安没错。  可是一想到二哥跳进海里救这大个子的狼狈模样,我又觉得很好笑……  路家两兄弟看着我脸上时阴时晴、几番周折的表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二哥点的晚餐很快就送了上来,子安没几下就把披萨干掉了,还一副才刚开始的样子,我有点错愕地看着他,二哥倒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只是提醒他:"别吃太多,等下搞不好又胃疼。"  子安根本没空搭理他,喝了一口水,继续吃烤鸡腿。  吃过晚饭从餐馆出来,已经九点左右了,太阳开始落山,二哥走在最前面,我跟在他后面,子安则拍着肚子走在最后。二哥双手插袋,走得很慢,像在散步,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看我们有没有跟上。  路过冰淇淋店的时候,我被橱窗里各种色彩鲜艳的冰淇淋吸引,站在那里贪婪地看着。二哥走过来,递给店员一个硬币,然后对我说:"想吃口味?"  "薄荷。"我想也不想地回答。  他点头,刚要对店员说,又被我拉住。  "香草呢?香草会不会比较好?"  他看了我一眼,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等待的脸颊有点要抽筋的嫌疑。  "要不然还是薄荷吧。"我咬着指甲说。  可刚一说完,我又后悔了:"香草!要香草!"  二哥轻叹了一口气,又摸出一个硬币递给微笑的店员,说了几句西班牙语。一分钟后,我手上多了一支双球冰淇淋,口味分别是薄荷跟香草。  我看看手上的冰淇淋,又看看二哥。他没好气地说:"这下满意了吧。"  我扯了扯嘴角,满脸堆笑:"我刚才忘了一件事。"  "?"  "其实我一点也吃不下了。"  "……"  我想,要不是最后子安很高兴地接过冰淇淋蛋筒,全部吃完的话,二哥可能想杀我的心都有了。  回到公寓,大家都累了,轮番洗过澡之后就准备睡觉。二哥是最后一个洗的,我刚整理好箱子,铺好床关上大灯准备睡觉的时候,他来敲我的门。  我打开门,借着客厅里的灯光,发现他脸上的表情有点窘迫。  "?"  "嗯……"他沉吟了一下,"我能进来拿点东西吗?"  我连忙让开道,请他进来。  他走到衣橱旁,磨蹭了一会儿,转身要走。  "内裤忘记拿了?"我不知哪来的胆子,竟然调戏起二哥来了。  他尴尬地应了一声,出去了。  我先是在心里笑,然后实在忍不住了就放声笑出来。二哥脸上的表情实在……太有趣了!  这天晚上我原以为会睡不好,陌生的环境常常让我难以入眠,可一躺下,浓重的睡意就向我袭来。我闭上眼睛,脑袋里纷乱得很,所有的事所有的人都像走马灯一样不断旋转着、重复着。  最后的最后,我想到的是贺央,想到他在电话那头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高兴。  只是,我还来不及再往下想,就已经睡着了。  这一睡直睡得我天昏地暗。不知道过了多久,睡梦中的我忽然听到了二哥的声音,他在梦里喊:  子安!子安!你怎么了?!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16:34


四(下)
  "西永!西永!鲁西永!"  半梦半醒之间,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然后就听到什么东西撞击地板的声音,沉闷且有力--我一下子就醒了。  我猛地坐起身,脑袋里还是一片混乱,头皮发麻,血压飙升,我忽然很肯定,刚才那是二哥的声音!  难道他真的在叫我?!  我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打开房门,客厅的灯亮着,子安倒在地上,四肢都蜷缩在一起,二哥试图把他拉起来,但这一米九的大个子,岂是那么好摆布的。二哥见我出现,连忙说:  "快打电话叫救护车!"  我却吓地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愣着干什么!"二哥一声怒吼,"快去打电话!"  我摇摇晃晃地点头,摇摇晃晃地转身回到房间里,脑子里还是一片混论,到处找手机,找了好半天才发现就在床头柜上好好地放着。我抓起手机,想打电话,可我茫然地站在原地--到底救护车是要拨几号啊?!  我捧着手机冲了出去,大喊:"二哥!二哥!救护车几号?!"  "112!"  我颤抖地拨了号码,然后发现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我根本听不懂的叽里呱啦,二哥走过来一把夺过手机,也开始叽里呱啦。我扑过去看子安的情况,他满头大汗,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我伸手想去扶他,但发现他简直像块岩石那么重,根本搬不动。  二哥打完电话,低下头看着我们,我也抬头看着他,我想我们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深深焦虑以及无可奈何。  救护车来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快,警笛声打破了这个街区的宁静。基本上,在我还六神无主的当口,二哥已经准备好了一个背包,打开房门迎了下去。子安很快被放在单架上送上了救护车。一片慌乱中,二哥往我身上披了件他的外套,然后推着我一起上了救护车。  这是我第一次坐救护车,里面真的窄小得可以,医护人员在忙碌地抢救着,我想我此时此刻的脸色肯定也不比躺在那里的路子安好多少。  一个男医生转过来跟二哥说了一连串话,说完耸了耸肩,二哥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转过来对我说:"子安没事。他只是……得了急性肠胃炎。"  我把这五个字在脑袋里消化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我们两人都大大地松了口气,靠在车窗上,我有一种感觉,觉得再下去我大概也要虚脱了。  二哥忽然伸出手臂搂了搂我的肩,说:"放心吧,我想应该没事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表示一种……怎么说呢,我觉得应该说是一种兄妹之谊。他很少冲我笑,更别说是拥抱了,大多数时候他都不太爱理我,我想也许是子安的这场虚惊让我们之间剪不断的血缘纽带更紧密地连系在了一起。  又或者,也许他已经接受了我这个妹妹,只是,他不是那种擅于表达自己内心情感的人。  在医院吃药输液之后,第二天一早子安就被赶出了医院。原本活泼好动的大个人一下子失了活力,脸色发白,神情萎靡,看得人心疼。  回到家之后,他被二哥勒令去洗了个澡,然后躺在床上不许动。  "我让你再吃!"二哥把一盘油拌色拉放在他旁边的窗台上。  子安撇了撇嘴,虽一肚子委屈,却又不敢发作。  二哥又在窗台上放了一壶热水和一个玻璃杯,然后转身对靠在门上的我说:"我们出去。"  "你们去哪里?"大个子皱起眉看着他。  "去超市给你买吃的!"二哥瞪他,"你肠胃炎只能喝粥,家里又没有米。"  子安缩起脖子,不再说话。  二哥又瞪他一眼,才拉上窗帘转身走出房间。  "二哥,"临出门的时候我忽然看着他说,"要是我生病了你也会像照顾子安一样照顾我吗?"  路魏明换上球鞋,看也没看我一眼,只轻轻地"哼"了一声,就开门出去了。  我跟了出去,反手关上门。等我到了楼下,却根本看不到二哥的影子。就在我迷茫的时候,背后悄无声息地开过来一部车,停在我面前。二哥降下车窗,说:  "上车。"  我错愕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眼前这部环保型的日本车,心想这大概是他自己的车了。  我上车系好安全带,二哥一言不发地踩下油门上了马路。我不知道超市在哪里,不过既然开了车,就说明应该不近。  车上的收音机里正播放着西班牙电台的节目,那些叽里呱啦我一句也听不懂。我不时偷偷打量二哥表情,发现他似乎真的是一张扑克脸,节目里的女主持人笑得花枝乱颤的时候,他也不过抬了抬眉毛。  经过了昨天午夜那场惊魂记,我实在累了,所以没多久就打起了瞌睡。等我醒来的时候,额上是二哥那温暖又粗糙的手掌。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又把手掌放在自己额头,认真地想了想,才得出结论:"没发烧。"  "……你以为我发烧了?"刚睡醒的我哑着嗓子说,"我只是有点累。"  "不,"二哥把车子熄火,"我怀疑我有点发烧。"  "……"  我从车里下来,发现此时我们正在一个巨型的地下车库里,我想这应该就是超市的地下车库了。  "走。"他拉着我往旁边的自动扶梯走去。  这实在是一间很大的超市,大到我很怀疑会在里面迷路,但二哥却像是在自己家一样,带着我穿梭在各种各样的货架之间。很快,我们就找到了供应大米的货架。二哥拿起各种包装的大米比较着,我双手插袋站在旁边。忽然,他转过头问我:  "你会做饭吗?"  我眼珠子转了转,决定实话实说:"不会。"  "什么也不会?"  我眼珠子又转了一圈:"我会煎荷包蛋。"  他冷笑了一下,这大概是我第三次看到他对我笑……  "我还会煮泡面!"我不服气地说,"我煮的泡面超好吃!"  二哥抿了抿嘴,回过头去继续忙他的事。  这有点把我给惹火了,于是我继续在脑子里搜索我能想到的一切,试图挽回我在他心目中糟糕的印象:"我还会用洗衣机洗衣服!"  二哥似乎已经挑好了他想要的东西,往推车里放了两袋大米之后,站起身,转去别的货架。经过我身旁的时候,我听到他以一种平静的声音低声在我耳边说:  "那你应该也会用冰箱冰汽水,会用微波炉热牛奶,还会按马桶上的按钮冲水吧。哇,你真的好厉害。"  说完,他转身消失在货架后面。  "……"  拎着大袋小袋回到家的时候,我还是有点生闷气。二哥放下手里的袋子,又接过我手上的袋子,在厨房放好之后,他就立刻去书房看子安。  大个子因为生着病,又折腾了大半夜,所以此时睡得很香。昏暗中,我看到二哥脸上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暖的微笑,然后他就退出来,关上门,然后推着我进了卧室。  "你也睡一觉吧,我看你刚才在车上已经睡着了。等睡醒了就有东西吃。"  我坐在床上,看着他消失在走廊里,心下有些莫名感动。我实在累了,倒在床上,可心里总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异样。我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二哥才会像对子安那样对我……  我睁着眼睛躺了好一会儿,决定给贺央打个电话。电话铃声响起的瞬间,我忽又有些后悔。我好像……有点难以面对他。  "喂?"好在电话被接起的一瞬间,我又恢复了正常,"是我。"  "什么事,"贺央的声音听上去有点不耐烦,"我忙得快要飞起来了。"  "……那我晚点打给你。"我连忙说。  "别,"他说,"有事就说。"  "……没、没事。"  "鲁西永?"他像是真的没多大耐心。  "真的没事,"我叹了口气,"我只是……很想听听家乡的声音。"  贺央听了似乎有点惊讶,笑着说:"你这家伙,终于开始想家了?"  "嗯……"这一刻,我忽然,好想好想家。  想念那一片灰蒙蒙的天空,想念忙碌的钢筋森林,想念人头攒动的街头,想念我爱的、和爱我的那些人们。  "那就快回来吧。"贺央说。  "我会的,"我说,"但不是现在。"  "西永……"电话那头的他忽然变得平静而认真,"有些话,我一直在想要怎么跟你说……"  "?"  "可是我不想在电话里说。等你回来吧,等你回来,我们谈谈。"  "什么事?"我内心深处竟然有一种不安,可还是想知道答案。  "等你回来吧。"他说,像是不想再就这个问题继续下去。  "好吧……"  "你等等!"贺央不知又玩什么花样。过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模糊且嘈杂的声音。  "听到了吗?"他说,"这就是家的声音。"  我安静地听着,用手捂住嘴,是想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  "好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贺央说,"我要继续工作了。你要是想回来,就回来吧。"  挂上电话,我把自己缩在被子里,心里没来由的难受。我忽然发现,我终于懂得了什么是乡愁。也许人只有在背井离乡时,才会懂得乡愁;在永别之后,才会懂得什么是爱;在失去以后,才想到要去珍惜。  窗外又开始下雨,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我忽然很想知道,我的根在哪里。  我是被敲门声吵醒的,二哥在门外喊我的名字,我朦胧地应了一声,我想他是叫我起来吃饭。  等我换好衣服洗了把脸来到餐厅,发现子安也裹着被子乖乖地坐在那里,对着一碗热粥吹气。  桌上放着好几盆热气腾腾的炒菜,当中一还有一碗番茄蛋汤。我看着这桌菜,不知有多感动,仿佛漂泊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家乡的味道。  "二哥呢?"我咽了咽口水,问道。  "他说让我们先吃,他在我房里。"  我点点头,想坐下来,可转念一想,又往书房走去。  此时窗外的光线有些昏暗,房里没有开灯,我走进去,发现二哥就靠在窗台上。他身旁子安睡的那张单人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这房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井然有序。  我往前走了一步,想叫他吃饭,却发现他闭着眼睛。再走近一步,就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他睡得沉稳,一如他这个人,总是悄无声息,却让人安心。  我拿起子安挂在椅背上的外套,盖在他胸前,然后悄悄退了出去,关上门。  这天晚上,是我离家以来吃得最满足的一次,以前从来不觉得白粥配几样清淡的小炒是这么美味。就算是病中的子安也忍不住大快朵颐,但我立刻用筷子夹住他的筷子,说:  "少吃点,别忘了你还在生病!"  他撇撇嘴:"我饿……"  "饿一两顿又不会死,"我瞪他,"半夜要是肚子疼有你受的!"  子安可怜巴巴地看看我,又看看桌上的菜,最后扁着嘴放下筷子,嘴里还不满地嘟囔道:"说你是二哥的妹妹真的一点也不假,你们两个都欺负我……"  我继续瞪他,心里却很高兴。  吃过晚饭,我洗了碗,跟子安一起,捧着热开水在沙发上看电视。九点过后,我见二哥还没出来,就进书房去看看。  此时天已经快要黑了,隐约中只能看到他的一个轮廓,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我走过去,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一片昏暗中,二哥忽然睁开眼睛,看着我,一动不动。  我吓了一跳,站在原地,也不敢动。  "几点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二哥开口问。  "九点多了吧……"  "哦,"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盖着的外套,然后看着我,"谢谢。"  我摇摇头。  "你们吃过饭了吗?"  "老早。"  二哥把外套放在一边,站起身,说:"那就好,你们两个晚上都要早点睡。"  看着这样的他,我忽然有点内疚,也有点心疼。他的成长经历可能也并不比我好到哪里去,但却从不抱怨一句,还常常默默地照顾身边的人。  可是很少有人会关心他吧?  因为他性格古怪,不易亲近,而且他是这样一个……从来不需要别人的人。  二哥走过来,有些摇摇晃晃的,就在我猜想他是不是还没睡醒的时候,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喘着气,连呼吸也变得不稳定:"我好像……有点发烧。"  肩膀吃了重力有点疼,但我的第一反应还是去摸他的额头,手才一放上去,我就吓得要跳起来:好烫!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想了想,决定扶二哥进卧室。  我手  忙脚乱地把他安顿在床上,他虚弱地说:"我没事……坐一会儿就好了……"  我什么也没说,直接把他按在床上,给他盖上被子,转身去厨房给他弄点吃的。  子安仍是一脸病怏怏地倒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大概看我出来神色有异,于是问:"怎么了?"  "二哥病了。"  我把桌上的炒菜一盆盆挨个放进微波炉,然后把粥舀出来倒进锅子里,加了些水,放在炉子上加热。  "二哥什么病?"子安一脸焦急。  "我想是太累了吧,有点发烧。"  "我去看看。"  说完,大个子就要起身,我连忙走过去制止他:"你自己也病着呢,别再进去添乱了。你放心,我会照顾二哥的。"  子安皱起眉头,那样子像是要跟二哥生离死别似的,看得我忍不住笑起来。  "姐姐你笑什么……"他整个一张苦瓜脸。  "没什么,"微波炉响了,我走过去把盘子拿出来,"你喝完热水早点睡吧。"  我把热好的菜和粥放在托盘上,端进卧室。二哥闭着眼睛,半靠在床头,大约听到我进房间的声音,于是低声说:  "我自己能照顾我自己……"  我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转过身,轻哼了一声:"照顾个鬼!"  他大概没想到生病了也会挨骂,所以勉强睁开眼睛看着我。  "退烧药呢?"我不客气地问。  "在……客厅的电视机柜里……"  我去客厅找,很快就找到了。二哥是个极其有条理的人,各种药被标上标签,分门别类地放在抽屉里,一目了然。  我拿了退烧药片,又倒了杯温开水,走进卧室。  "你先吃点东西吧,一整天没吃没喝,还要买菜做饭,你以为你是铁打的?"我把粥递到他面前,碗里只有浅浅的一层,因为我猜想他吃不多。  二哥闭目养神,没有动。  "干嘛,要我喂你?"我抬了抬眉毛。  他立刻睁开眼睛,伸手接过碗。  我往他碗里加了一点小菜,看着他吃完,然后把退烧药片和温水递到他手里。他看了看我,估计是料到无法拒绝,于是轻蹙着眉头,把药片吞了下去。  一吞下去,他整张脸都变了,五官痛苦地皱在一起,那表情,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好像我给他吃的是毒药一样。  我看着他,哭笑不得,原来他这么大个人,竟然这么怕苦!  我连忙起身去行李箱里找零食,我出门的时候带了很多爱吃的蜜饯,此时正好派上用场。二哥应该是那种不会随便吃陌生人东西的人,因为我把装蜜饯的罐子递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拒绝。可我没缩手,他想了想,大约实在是苦,所以还是接过来打开吃了。  我看着他把话梅肉含在嘴里,脸上的表情立刻放松下来,忽然觉得,也许他很会照顾别人,但不一定会照顾他自己……  我把托盘端了出去,温水还是留在他的床头柜上。等我回去的时候,他正掀开被子要起身。  "你干嘛?"我瞪他。  "我……还是睡外面沙发。"他脸上有一层薄薄的虚汗,双颊发红。  "你让我睡一天沙发会死啊?"我把他按回床上,一抬头,发现他的眼神有点奇怪……  我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尽管我们是亲兄妹,但现在还不算太熟,所以我想他大概是对我的动作不太习惯吧。  "你就睡自己床上吧,生病了还那么多鬼主意!我睡沙发没事的,关键是你不能病倒了,不然谁带我和子安出去玩。"  二哥思想斗争了一阵子,终于点头。  "你快睡吧。"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母性大发,帮他掖了掖被子,关上大灯,只留一盏床头灯。  他闭上眼睛。  "我在这里坐一会儿,"我说,"等你睡着了就出去。"  他没有回答我。于是我在铺了羊毛垫的窗台上坐下,看着窗外的点点灯光。  过了好一会儿,二哥忽然低声说:  "你出去的时候,别关灯。"  我诧异地看着他,发现他脸上的轮廓跟我们的爸爸是那么得相像。  "哦。"我也低声答道。  很快,二哥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我想他应该是睡着了。我又坐了一会儿,打算起身出去。  经过墙角的书柜时,我不经意地发现隔板上有一个被放倒的相架,我站在那里,脑子有些嗡嗡作响,但下意识的,还是伸手去把相架扶了起来。  照片上是两个人,一个是二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头上戴着方帽,脸上隐约还有些稚气未脱。他身旁的女人非常漂亮,尽管上了年纪,还是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我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久到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然后,我重重地放倒相架,转身走出了房间。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17:18


五(上)
  我在沙发上一觉睡到天亮。  我是被一阵锅碗瓢盆的声音吵醒的,勉强睁开眼睛,发现厨房里有个人影在动。我抓起手边的眼镜戴上,发现竟是二哥。  "你怎么……"我怔怔地看着他。  "去洗脸刷牙,起来吃饭了。"二哥依旧是穿着白色的棉布衬衫,晨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照在他肩膀上,像是镀了一层明媚的光。  "你不是在发烧吗……"我仍然没反应过来。  "好了。"他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倒进奶锅,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有你们这两个家伙在,我哪敢生病。"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在他讨人厌的性格背后,隐藏着的也许是一颗善良的心。  过了一会儿子安从房里出来,还是有点病怏怏的,可脸色比起昨天好了许多。  "二哥,"吃早饭的时候,子安说,"要不然我在家休息,你带姐姐出去玩吧。"  我刚想说话,二哥就哼了一声,说:"你管好你自己吧,自己弄成这样还要指挥别人。"  子安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专心地喝粥。  等到安顿好这位小祖宗,二哥对我说:"想去哪里?"  我一脸错愕:"你还生着病……"  "我没事了。"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发烧的痕迹。  可我还是本能地伸出手去探他额头,他一下子别过头去,躲过了我的手。我的手僵硬地伸在空中,他大约也有些尴尬,便轻咳了一下,说:"我没事。"  说完,他转身走开了。  我坐在餐桌旁,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很泄气。可是转念一想,要一个人接受自己的生活中多了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无论如何,我们是兄妹,这其中的纽带是割不断的。  于是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们开着车,驶上了巴塞罗那的街头。  我得说,关于巴塞罗那,我对这座城市的印象仅止于奥运会和伍迪艾伦的电影。甚至于西班牙这个国家,我所知道的也仅止于斗牛士以及足球。我一直觉得这个国度的奔放热情跟我二哥那种清冷谨慎的个性实在不太相符。  此时此刻,坐在我身旁的他正专心致志地开着车,宽阔的马路两边有着各种华丽的欧式建筑,他却一点也没有要跟我介绍的意思。  "你是建筑设计师?"我忍不住想逗他说话。  "准确地说,是我想成为建筑设计师,但现在的我离那个目标还差得很远。"  我眯起眼睛看着他,觉得他似乎有点妄自菲薄。他也看了看我,然后忽然笑了一下:  "我今天带你去看些东西。"  没多久,二哥把车停在路边,然后带着我徒步前往热闹的主路。刚拐了一个弯,我就被街角排队的队伍给吓到了。其实这条队伍若放在上海的任何地方,都不觉得突兀,只是在欧洲呆了两个星期,除了机场和租车公司之外,很少看到有人在马路上排队。  二哥今天戴上了墨镜,像是汤姆克鲁斯在《壮志凌云》里戴的那种,他走到队伍的最尾端,向我招手。我却呆呆地抬头望着眼前这栋建筑,实在有点搞不懂西班牙人。  这是一栋……怎么说呢,相当"诡异"的建筑。它一共有四五层,就坐落在街角,跟旁边的房子连成一排,可是非常吸引人眼球。房子的外墙是深灰色带些土黄,就像一般钢筋混凝土的建筑一样,但墙上布满各种蓝色和绿色的玻璃石以及砖瓦装饰。它每一层有三个阳台,每个阳台的护栏造型就如同《剧院魅影》里的怪人脸上戴着的面具。在这座楼房的最顶端,是一张巨大的屋檐,这屋檐的形状像是一顶巨大的海盗帽,阳光照耀下,"帽子"上镶嵌着无数蓝色和绿色的"珠宝",仿佛一座魔幻的海底宫殿。  二哥伸手拽了我一把,我才发现自己挡了道。他嘴角扯着一抹微笑:"你别像个乡下姑娘第一次进城似的好吗。"  我不服气地扁了扁嘴:"我就是乡下姑娘又怎样……"  二哥嘴角还是噙着笑,但眼神变得认真起来:"这栋房子叫做Casa Batllo,是高迪的作品。"  购买门票的队伍移动得很快,二哥买了两张票之后,就把我带进了这座充满神秘主义和魔幻色彩的建筑。这里的游客几乎人手一个语音导览器,二哥却没有帮我借,我正东张西望的时候,忽然听到他说:"你觉得一个建筑物如果可以感动人的话,是为什么?"  我对于他这没头没脑的问题不知该怎么回答,可我还是想了想,答道:"因为很好看?"  二哥扯了扯嘴角,不知道是微笑还是不屑。他没有给我答案,也许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答案。他只是摘下墨镜,顺手架到我的鼻梁上,然后开始介绍这位建筑界大师的作品。  我把墨镜推到头顶,跟着他上了二楼。看着二哥说话的样子,我忽然想起了我们的父亲,远在挪威的他,不知道此时此刻正在做什么?  他是否会想念我,是否会想知道我过得好不好?  原来,亲人的意义就在于牵挂。这世界即使崩塌,即使我们已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却心里却记挂着一些人,无条件地记挂着他们--这就是亲人。  我好像有点明白爸爸的那一席话,他曾告诉我,我可以通过二哥了解他,当时我将信将疑,而现在,我似乎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了。  我们也许不愿意承认,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子女是父母生命的延续。这种延续并不只是容貌、外表、习惯……这种延续就如同是一个深深的烙印,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已融入我们的血与骨之中。  "你看,"不知不觉,我们已经来到了顶楼,在我面前的是一条光影交织的长廊,而这低沉的声音是二哥的,他就站在我身后,他的气息就吐在我□的脖颈上,"这就是高迪的设计的精髓所在--拱形是他的建筑的基础。"  眼前的长廊的确叫人震撼,但我还是心不在焉地跳了开去,因为刚才他的气息吐在我皮肤上的那一下酥麻感实在叫人不太好受。  "?"二哥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却只好搪塞地笑了笑,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奇怪的是,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他是个男人。  从Casa Batllo出来,二哥又带我去了邻街的另一栋建筑大师高迪参与设计的建筑,叫做Casa Mila。这栋公寓楼最有特色的地方在于顶楼的雕像,跟刚才的魔幻风格相比,这个公寓顶楼则是完完全全的神秘主义风格。  二哥告诉了我很多东西,比如大师的生平,比如他作品的奇妙之处,比如什么是哥特风格……我实在没有听进去多少。可是我很喜欢看他滔滔不绝的样子,他好像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跟我说很多话,平时他简直是惜字如金。  我们直到下午三点才坐在街边的小饭馆吃午饭,可让我惊讶的是,这里简直人满为患。  "西班牙人都不用上班吗?"我问。  二哥耸肩:"上啊,不上班怎么养活自己。"  "那为什么这个时间却有这么多人在街上闲逛?"  二哥喝了一口咖啡,说:"因为这里的人们都相信,比起赚钱,让自己过得舒心是一件更重要的事。"  我看着他:"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想说的是,他的个性跟巴塞罗那的随性,是这么得格格不入。  二哥依旧没有给我答案,而是淡淡地说:"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这一天的最后一站,是一座还在修建中的教堂。  这实在让我感到意外,因为竟然有如此多的人来参观一座尚未修建完毕的教堂,这在我生活的地方……似乎不太可能。  "圣家堂在西班牙语里,叫做La Sagrada Familia。从字面理解,就是神圣家族的殿堂。"二哥带着我,绕过拥挤的人群,沿着这座土灰色的巨型建筑往太阳落山的地方走去。  "你是说耶稣他们家?"我总算有了点灵气。  二哥看了看我,点头:"你有没有宗教信仰?"  "没有。"从小到大,我老妈唯一希望我相信的人--大概就是她自己。  "我也没有,"他耸肩,"可是宗教信仰对很多人来说非常重要,就如同是水和空气一样。"  我们沿着黑色的栏杆继续往前走。二哥的背影就在我面前,忽远忽近。我想起头顶上还架着他的墨镜,索性摘下来戴在鼻梁上。  转过街角,二哥的身影忽然消失了。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又出现在我眼前,把我拽进一扇黑色的铁门。那铁门后面是一道往下的斜坡,门口有一个看门人,见到二哥便笑着点了点头,二哥也跟他问好。  斜坡尽头是另一扇黑色的木门,二哥走到门口,从口袋里取出吊牌刷了一下,门便打开了。然后他转过身来看着我,说:  "来吧,看看我工作的地方。"  我想,此时此刻用"目瞪口呆"四个字来形容我一点也不为过。因为我实在没有想到,二哥竟是在一座教堂里工作。  我跟在他身后走进教堂,准确地说,是教堂的地下一层。我原以为会看到像中世纪古堡的地道般的景象,结果却跟平常的现代化的办公室没什么两样。  一路上有好些人跟二哥打招呼,大约都是他的同事,有的还热情地给他拥抱。然后,那些人又以同样充满疑问的目光看着我,二哥却像什么也没察觉似地带着我继续往里面走。  最后我们来到一间巨大的玻璃房内,这里像是一个工厂的车间或是一个手工作坊,并排放着好几排长桌,桌上都是各种工具以及白色的模型。我仔细看着这些模型,都是圣家堂的外形或局部的模型,制作非常精良,简直就像来到了一个虚拟的微型世界。  "这就是你工作的地方?"我问。  二哥点头:"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是做模型的吗。"  "我还以为是那种……小孩玩的模型。"好吧,我承认我实在有点孤陋寡闻。  二哥翻了个白眼,大概是不想理我了。  "可是这些模型有什么用?"我问。  "用来模拟高迪先生的设计,继续建造这座大教堂。"  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忽然对二哥有点肃然起敬。  "这座教堂已经造了一个多世纪,"二哥走到一座精巧的白色模型旁边,目光专注,"高迪很早就完成了所有的设计,可是那些设计非常精妙,有的甚至超越了人们对一般建筑的认知。在他死后,要如何继续造下去,是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造这么久?"  二哥看着我,笑了笑:"首先这是一个极其庞大复杂的建筑工程,其次嘛,就是钱。"  "钱?"  "圣家堂是靠捐助和门票收入建造下去的,所以什么时候能够完成还是一个未知数。"  我还想再说什么,却有人陆陆续续从玻璃房的另一边走进来,他们看到二哥,都一脸惊喜的样子,又说西班牙语的,又说英语的,还有说我根本不知道是哪里话的,总之整个房间顿时热闹起来。  最后,一位漂亮的金发美女走了进来,看到二哥的时候愣了一下,我以我从老妈那里继承来的不算多但已够用的智慧判断出来:他们两人肯定有问题!  我迅速瞥了二哥一眼,发现他还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等我又回过头去看那金发美女,却发现对方正直直地瞪着我。  其他人也看着我,一下子,我似乎成了众矢之的。  二哥却依旧波澜不惊地双手插袋,对所有人说他休假还没结束,今天只是带我来转转,看看他工作的地方。说完,他就跟所有人告别,拉着我离开了。  我跟在二哥身后,穿梭在教堂地下的走廊里,最后我忍不住问:"那个就是你女朋友吗?"  "哪个?"他还在装傻。  我学他翻白眼:"用得着像小孩那样躲躲藏藏的吗,我还以为你们老外都很open。"  二哥头也不回地反驳道:"我不是老外。"  "……"我不置可否。  "Sophie也不是我女朋友,"他说,"是前女友。"  "你们为什么分手?"跟二哥,我好像总是直来直去,学不会转弯。  他顿了顿脚步,我差点一头撞上去。  "因为目标不一样。"  我不明所以:"什么目标?"  "人生的目标。"  我眼珠转了转:"怎么,你打算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而她却被美帝腐蚀了进步思想?"  二哥看了看我,像是不太明白我在说什么。  "好吧,就是你要往东而她要往西?"  他皱起眉思考了一下,才说:"你……可以这么理解。"  可我还是不死心:"那到底你们两个有什么目标是不同的?"  "家庭。"说完,二哥继续往前走。  我跟了上去:"家庭?"  "当时我向她求婚,但她说不想结婚,也不想要孩子。"  "所以你们就分手了?""嗯。"  "你们……老外都是这么决绝的吗?"  二哥停下脚步,我终于撞了上去,但他及时拉住我,认真地说:"第一,我不是老外。第二,感情有的时候就是需要决绝。"  "?"  "你是不是想说,既然我爱她爱到要求婚,怎么可能分手?"  "差不多吧……"我点头。  二哥的嘴角泛起一抹苦笑,可是那一抹苦笑稍纵即逝:"爱……可能是一样很复杂的东西。也许到头来,你会发现你最爱的还是你自己。"  说完,他放开我的手臂,转身走出了来时的那扇黑色木门。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17:47


五(中)
  我和二哥八点才回到家,半小时后他竟然已经张罗了一桌子食物。子安看上去好了很多,至少脸色不再是那种病怏怏的苍白无力,所以二哥特别准许他吃点肉。说真的,二哥煮的东西味道不错,这一点也不让人觉得意外,他应该就是那种做什么事都精益求精的人,而且谁也拦不住他。  "你们去哪儿了?"子安问。  "去看高迪,"我说,"还有二哥工作的地方。"  子安听到我这样说,抬起头看了二哥一样,似乎非常惊讶。二哥却垂下眼睛认真地喝着面前的汤,一点也没有要理睬他的意思。  "怎么了?"我忍不住问。  子安看了看我,笑着说:"没什么,二哥偏心。"  "?"  "我求了他好久他才肯带我去的呢,你一来,他就带你去了,这不是偏心是什么?!"  我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心里有点得意:也许二哥并不像他看上去那么讨厌我。  "对了,"子安又说,"你有没有见到Sophie?"  "你是说那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妞?"我直觉道。  "是啊是啊,跟二哥一个办公室的。"  "我觉得她长得还蛮漂亮的,身材也不错。"  "同意。"  当事人终于听不下去,重重地咳了两声,示意我们住嘴。但我和子安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继续旁若无人地讨论他那位女朋友的事情。  "你们够了啊。"二哥严肃时,自有一种威严。  还没等我和子安反应过来,他就站起身,端着自己的盘子去厨房清洗起来。子安以为他生气了,吐了吐舌头,低头吃饭。我也不再说话,只是盯着他低头洗盘子的背影。  我忽然觉得,或许他并不是生气,只是没办法面对这种尴尬。我的直觉告诉我,子安并不知道他们分手的原因,二哥今天下午告诉我的这些话未必会告诉别人。我心底升起一股暖意,因为我发现他是信任我的,毕竟,我们身上有着相同的血脉。可我又不禁为他担心,他这种不擅于言辞的个性,实在让人难以接近。  我等子安吃完,打发他去沙发上看电视,便帮忙收拾餐桌。我把脏盘子端到水槽旁,靠在一边,看二哥洗盘子。他洗了一会儿,也许是敌不过我的目光,终于瞥了我一眼:"干嘛?"  我耸了耸肩,单刀直入地问:"你还爱着她是吗?"  二哥怔了一下,在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他眼中的无奈。可下一秒,他又恢复正常,依旧是那个不苟言笑的二哥。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低沉,"我不太确定所谓'爱'究竟是什么定义。"  "为什么要这么悲观?"  二哥又看了我一眼,然后,他竟然笑了。  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我觉得他笑起来很好看,脸颊两边浅浅的酒窝让他看上去那么温和,刺人的棱角都消失了。  "不管我爱不爱她,"他说,"我是一个不会回头的人。"  这天晚上我又回到二哥卧室的那张床上睡觉,二哥依旧是睡客厅。我洗完澡,坐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倦意袭来,我便关上灯躺下准备睡觉。  路灯的灯光穿过百叶窗照进来,恰好照在书柜上。我又想起了那个被放倒的相架,开始胡思乱想。  尽管我爱我的妈妈,但我还是为她犯下的错误感到内疚和羞愧。她的所作所为让别人陷入不幸,如果没有她,也许二哥的童年会一帆风顺,也许他不用小小年纪就独立生活,也许他的会像子安一样单纯风趣,也许他会活得更开心……  带着唏嘘与不安,我沉沉入睡。  第二天一早起来,路子安已经完全康复了,又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让人不得不感叹年轻真是好。  这天二哥开车带我们去了巴塞罗那著名的哥特区大教堂以及毕加索博物馆。沿着莱埃塔纳大道一路往南走,是让人心旷神怡的滨海区,我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巴塞罗那同上海一样,是一个港口城市。  子安想必是来过好多次了,一直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各种建筑和观光点,这一天玩下来,可比前一天有趣多了。二哥眼中的巴塞罗那,除了建筑还是建筑,实在让人难以想象他究竟对建筑痴迷到了一种怎样的程度。而子安却是个对各种事物都非常感兴趣的人,所以他嘴里的这座城市,多了几分热情与活泼,少了几分古老与传统。  二哥怕子安病还没全好,所以七点多就在外面餐馆吃好了晚饭,早早赶我们回家。一回到家,才感到身体的疲惫,当游玩的兴奋褪去时,内心深处却不知是一种怎样的空虚之感。  "子安洗好了,"二哥轻敲我的房门,"你去洗吧。"  他的声音把我从这空虚中拉了回来,使我这孤身远在他乡的旅人感到一丝慰藉。  等我洗完澡,二哥才进了浴室。我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去厨房找点吃的,晚上吃的又是披萨和海鲜饭,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里的食物尽管很大份,却让人饿得快。  我在冰箱里找到橙汁、起司和蟹肉酱,又在厨房的桌面上发现一大袋白切面包,于是我给自己做了一个三明治,就着橙汁吃起来。  吃到一半,手机响了,我拿起来,发现是贺央发了消息给我。  "在干吗?"  我看着这三个字,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暖暖的,嘴角不自觉地扯出笑容。  "吃面包。"  "晚饭?"他很快回复我。  "不是,宵夜。"  "吃死你。"  我嘴里满满地塞着面包,却还是笑起来。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问他。  "跟老爸继续冷战中。"  "怎么会?"我诧异地滑动手指,"父子俩哪有隔夜仇!"  "他生我的气……"  "为什么?你做了什么?"印象中,贺叔叔这个人虽然为人非常严肃,但绝不是那种轻易对别人发脾气的人。而且我看得出,他很爱贺央。  过了好一会儿,我面包都快吃完了,贺央才回复道:"做了在他看来非常不好的事。"  "什么事?"我肚肠里的八卦细胞一下子都活跃起来,"你把小姑娘肚子搞大了?"  "……我他妈的真想一巴掌打死你!"  意思就是……没有?  "那到底什么事?"我百思不得其解。  "哎……等你回来再说吧。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要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呆到什么时候?"  我一直没敢告诉贺央我已经离开了那个"鸟不拉屎"的南法山区,来到了巴塞罗那。我想如果我现在告诉他,他一定会打夺命连环Call给我。于是我继续秉持他不问我就不主动说的原则,含糊地回答到:  "快了……快了……"  "你可要平安无恙地回来啊!"  我看着这行字,忽然有点想听听贺央的声音。  就在我闪神的时候,门口传来了开门的声音,等我回过神来抬起头,那位金发碧眼的美女Sophie已经开门进来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也怔怔地看着我。我们就这样错愕地看着对方,直到二哥从浴室出来,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对我说:"还不去睡?"  等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才发现门口站着的美人儿。  美人不知道为什么眼眶红了,皱起眉头,瞪着二哥,嘴里叽里呱啦地说些我听不懂的西班牙语。二哥从头到尾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放在过去我可能会以为他是冷漠,可是经过了这些天的相处,我发现有时候他面无表情,只是因为不知所措。  Sophie开始吼起来,才吼了两句,就拿起手边的东西向我砸来。我还兀自沉浸在愕然中,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二哥眼明手快一把抱住我,把我拽了过去。  我还没站稳,Sophie又恼羞成怒地开始第二轮进攻,这一次我没有那么好运,险险避开大卫的石膏像后,终于被一只水晶相架砸中了脑袋。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的刺痛,直觉地捂住额头。然后就听到二哥一声怒吼,三两步上去拉住那美女的手,把她拽了出去。  子安大约是被这动静惊醒了,揉着眼睛从房里出来,看到我的时候,他一下子愣住了。我不想吓着他,便勉强放下按在额头上的手。谁知道子安却看着我大叫起来:  "姐姐!你怎么了!"  说完,他冲过来伸手按住我的额头。我这才发现额头上有些粘腻。我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手掌,那上面有红色的液体。  二哥也许是听到的子安的叫声,打开门,走进来。子安对着他喊:"她流血了!"  说完,大个子戏剧性地摊倒在地上。  我和二哥面面相觑……基本上,到了这里,这场闹剧终于达到了最高点。  血从我额头上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二哥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我看着他的脸,心想他还真是任何时候都那么镇定。  可直到他来到我面前,我才发现也许他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镇定。他的眉头紧紧地皱着,嘴唇抿成一种僵硬的角度,他抚上我额头的手掌微微颤抖着,他的眼神……似乎写上了"心疼"这两个字。  他一把扯下挂在脖子上用来擦头发的毛巾,叠成方形,按在我的伤口上,然后用一种命令的口吻对我说:"你自己按着。"  我按住毛巾,二哥转身不知去了哪里,等他再出现的时候,我觉得天旋地转。我以为自己要晕过去了,却发现其实是我的身体腾空了。二哥抱起我,冲了出去。  Sophie仍站在门口,经过她身旁的时候,我看到灯光下她惨白的面孔,还有眼神里的空洞虚无。我忽然发现我竟然一点也不怨她,我想她只是害怕失去而已。  每一个害怕失去的人,最先失去的,其实是理智。  医院的墙壁是青灰色的,黄色的灯光打在上面,有种诡异的错觉。我的额头上有一个口子,我不知道有多长,只知道自己皮开肉绽了。二哥开车把我送到最近的医院,下车时他还要抱我,被我拒绝了。  经过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闹剧之后,我的脑袋竟然异常清醒。额头上仍旧源源不断地传来痛感,可是那种痛已让我习惯了,所以此时此刻我变得镇定起来。相反二哥反而是少见的慌乱,也对,三天之内连续两次送人去医院急诊实在不能让人保持镇静。  二哥扶着我进了医院,对值班的护士大声说着西班牙语。护士是一个身材肥硕的黑人大妈,她看了我一眼,把我们带到急诊手术室。没多久就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进来,进来之后他也不多废话,直接戴上手套,把按在额头上的毛巾拿掉。  看到我伤口的时候,医生明显松了口气,二哥却是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所以我实在无法判断自己到底伤得怎么样。医生开始给我清洗伤口,药棉碰到皮肤的时候,我吃痛地往后缩了一下,二哥走过来坐在我身旁,搂住我的肩膀,我想他是想让我不要动,我看了看他,一瞬间,这个从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哭的我,鼻子一酸,就掉下眼泪。  哈,我知道我是在使性子,因为我好久都没有这么做,因为我好久都没有遇到过可以让我随心所欲地使性子的人--我想这世界上,除了家人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人可以让我们这样安心地依靠。  二哥仍是深深地皱着眉头,那表情像是不知所措到了极点。他刚洗完澡还没完全干的头发乱糟糟地堆在头上,简直像个鸟窝。看到他这副样子,我哭着哭着,再也装不下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二哥错愕地看着我,大概是有点怀疑我是不是被敲坏了脑袋。这样的他,更让我有哈哈大笑的欲望。  医生忽然说了几句话,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二哥一边跟医生对话,一边伸手撸我额前的头发,他大大的手掌盖在我头顶,我觉得仿佛有一股暖流从他掌心传进我的皮肤里。  "医生说你要缝针?"  "啊?"这下我真的再也笑不出来了。  "缝两针。"  "会有疤吗?"我想这时我的脸一定很滑稽,又是泪水又是鼻涕,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简直狼狈不堪。  二哥又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答不出来。  傻子也知道,缝针一定会有疤的吧。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这都是什么事啊,难道我跟二哥命中相克,不能同时出现?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街上几乎已经一个人也没有。经过玻璃门的时候,我鼓起勇气侧头看了看自己的倒影,穿着一身邋遢的T恤加运动裤,脚上穿着拖鞋,头发也跟二哥一样蓬乱不堪,额头上顶着一块白纱布……再看走在我前面的二哥,他除了没有纱布外,形容也跟我差不多憔悴。  走到车子旁边,他看看我,我也看看他。然后,两人都苦笑起来。  坐进车里,二哥发动车子,却没有要上路的意思。他摊开两只巨大的手掌,在脸上用力搓了两下,即便只是一张侧脸,也让人感到他的疲惫。  "谢谢。"  "对不起。"  我们竟同时开口。然后,我们同时怔了怔,又同时苦笑。  "对不起,"二哥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Sophie是不是以为我是你的新女友?"  他没有回答,双手捂着脸,闷闷地哼了一声。  我放任自己靠在椅背上,开始放松起来:"她应该还是很爱你。"  他依旧没有回答。  "结婚很重要吗,"我说,"如果你们都爱对方,为什么不能好好地在一起。"  二哥也靠在椅背上,透过后视镜,我看到他无奈的眼神,忽然觉得,他是一个如此固执的人,很难对别人敞开心扉。  "不是结婚的问题……"他终于开口。  "那是什么问题?"  二哥轻轻地叹了口气,继续沉默。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却说:"也许你说得对,她还爱我,但她更爱自由。她不愿意结婚,是因为不想被束缚。两个人能不能在一起,很多时候不是看爱得多深,而是步调能不能一致。如果不能一致,必定有一个人要妥协,可我们谁都不愿意。"  "……"  "也许我们现在在一起,感情仍然很好,一切都很好。但……问题还是存在。"  我看着他的侧脸,那张面无表情的侧脸,那张疲倦不堪的侧脸,我竟脱口而出:  "她不愿意结婚并不代表她抛弃你了。"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二哥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稍纵即逝的眼神里,有一种受伤的表情。  这应该是他最不想承认的事,在他的人生中,一直扮演着被抛弃的角色。这让他变得坚强,可有些时候,也许正是因为他如此坚强,才会让人选择放弃。  "对不起。"我说。事实上,这句道歉的话有些不伦不类,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二哥的嘴角轻轻动了一下,既不像是要笑也不想是要怒。他只是系上安全带,启动车子,往大街上驶去。  街上人烟稀少,可路灯却把这里照得灯火通明。我似乎已经忘了额头上的伤痛,倦意袭来,我闭上眼睛,不想再去思考任何问题。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忽然听到二哥那低沉的声音开口说道:  "鲁西永,你真的愿意接受我这个哥哥吗?"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18:22


五(下)
  我睁开眼睛,在灯火阑珊中,凝视着二哥的侧脸。  "如果你真的愿意,"他说,"我会努力做到你希望的样子。"  "……"  那天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子安蜷缩在沙发上打着呼噜。我和二哥对望了一眼,才想起这小子晕倒的事情,不禁有些哭笑不得。看来我们走后他自己醒了,找不到人便在沙发上等门,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二哥探手摸了摸子安的额头,去书房拿了毯子出来盖在子安身上,然后推着我进了卧室。他等我爬上床,帮我拉好被子,然后再一次郑重地说:  "对不起,不管怎么说,这件事都是因我而起。"  我的伤口还是很疼,但我却笑笑地对二哥说:"二哥,我之前一直以为你是个木头人,没想到还有女人为了你打架……"  二哥站起身,伸手想要打我头似的,但手伸到一半,大约是想起我额头上的伤,便又僵硬地收了回来,表情有点不自然地说:"别废话了,快睡吧。"  二哥出去后,我关上灯,躺下来。  在这寂静的夜里,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可我的脑海中却嗡嗡作响,二哥的那句话如同绕梁余音,反复不停地播放着……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这样说,我并没有特别高兴,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心疼。路魏明,我的这位兄长,似乎自始至终都在承担着为别人而活的责任。做一个好儿子,一个好哥哥,一个好先生……他的人生充满了责任。但他却很少抱怨,沉默地背负着一切。  我熟识的男性不算太多,能拿来比较的男性也只有贺央。我忽然发现他们竟然是如此地截然相反。  贺央是那种不喜欢背包袱的人,一旦遇上了什么事,他总是很积极地去解决。二哥却是那种不会卸包袱的人,他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却从没想过抛却些什么。可他们有一个相同之处,就是性格坚韧,不会在困难面前低头。  我有一种有趣的想法:也许他们两个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我带着种种猜想沉沉睡去。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妈妈对我说:西永,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第二天上午,我是被阳光叫醒的,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闹钟,才发现已经十一点了。  我头疼得厉害,不是那个伤口,而是脑神经。我想,任何人在短短几天内连续跑两次医院都会有些神经衰弱。  我忽然什么也不想干,只想懒散地躺在床上,看窗外的蓝天白云绿树红花。可是看着看着,我却流下泪来。  如果说昨晚在医院掉的那几滴眼泪主要是想使性子结果,现在的我,却是被一种内心深处的悲伤情绪感染的。我一直以为自己很独立很坚强,我早早地离开妈妈自己养活自己,我以为我可以一个人,可以不需要别人。可每每病倒的时候,我都难受委屈得无法自已。此时此刻,远在异国他乡,我不禁又思念起家乡的一切。思念我的外公外婆,思念我的朋友,思念我那间小小的房子,甚至是我所熟悉的那种空气的味道。  可我最思念的,还是我的妈妈。  我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二哥已经开门进来,说:"你醒着啊,为什么不回答我?"  我连忙转过身,把脸埋进被子里,悄悄地抹眼泪。  我身后的床上有明显的下陷,我想大概是二哥坐在床沿上。他应该知道我在为什么把自己埋起来,可他什么也没说。  整条街区都很安静,只听到偶尔经过的车辆的声音以及花园里的鸟叫声。不知道过了多久,二哥忽然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是不想回应他,只是不想抬头让他看到我这副糟糕的样子。  "伤口疼吗?"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我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声音,表示否定。  "喂。"他又拍我的肩,见我还是没反应,便拉开我蒙在脸上的被子,伸手探我的额头。  "啊……"他的手指碰到我额头的纱布,触痛了我的伤口,让我忍不住叫起来。  "对不起……"他错愕地缩回手,"我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发烧……"  我实在有点哭笑不得,好像不论是我还是子安,不论我们有哪里不舒服,他的第一反应都是去探额头。这是一种习惯,还是一种强迫症?  可我一点也不怪他,尽管他弄疼了我的伤口,尽管他有点可笑,但我却忽然很想拥抱他……并且,我真的这么做了。  我转过身,甚至连他的脸都没看清楚,就一把抱住了他。我无暇去看他的脸,又或者是根本不敢看他,我只是本能地觉得,我需要一种安慰、一种鼓励,此时此刻唯一能够给我这些的人,只有二哥。  在此之前我们根本不熟,或许在此以后我们也不会太熟,可我就是需要这样一个拥抱。  我紧紧地抱住他,我的脸贴着他的肋骨,隐约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声。二哥身上有一种淡淡的薄荷味,还混合着一股药膏或药水的味道。  他的身体起初有些僵硬,但很快就变得柔软起来。我没有吭声,他也沉默着。然后,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像在无声地安慰我。  "对不起,二哥,"我闭着眼睛,闷闷地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应该出现的。"  也许,我根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  他却依旧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没有说话。  这样的他,却让我更难受。出门这么久,此时此刻我的情绪终于崩溃了。我不敢哭出声音,他却拉开我,低头看我脸上的表情。  啊,我想我实在是难看极了,泪流满面,五官也深深地皱在一起。一片模糊中,我却看到他笑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心情,就好像,小孩暗自神伤的时候,大人却觉得很好笑。  我有点生他的气,就在我快要发作的时候,他却反过来给了我一个轻轻的拥抱。我又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薄荷味,然后听到他在我耳边说:  "你就算不该出现,也出现了。不该来,也来了。"  "……"  "所以既来之,则安之吧。"  后来我每每想到这个拥抱,内心深处都会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如果说我的父亲是希望我通过二哥来了解他,我却觉得我从二哥那里得到的是一种亲人般的关怀。他很少对我和颜悦色,也不太会表露自己,可是我却开始渐渐开始喜欢这个兄长,我爱上了这种……有家人的感觉。  我决定在家躺一天。下午二哥和子安开车去超市买东西,我一个人百无聊赖,便起身去找些书看。  二哥的书房很大,两个书架上摆满了书,大多是外文的,而且绝大多数是关于建筑的书,仅有的几本小说都是海明威和雨果的作品,还有些西班牙文的书,我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他也看中文书,但很少,都是历史人物传记。书架的一角整齐地放着三本一模一样的书,这引起了我的兴趣,是关于建筑大师高迪的中文书。  我打开书柜的玻璃门,把书抽出来,拿在手里翻看起来。我想如果称它为画册会更贴切一些,它是正方形的,拿在手里非常方便,里面绝大多数都是图片,配以一些文字介绍。翻到封底的时候,我竟然在编写人一栏里看到了"路魏明"三个字,原来这是二哥写的书。  我捧着这本小型的画册回到床上,开始认真地读起来。二哥参与的是其中一部分章节的编写,我直接翻到他写的章节,认真读他的文字。我一直相信一个人的文字能够表达很多东西,但让我感到意外的是,这个在生活中冷静、不擅表达的男人,却在字里行间流露出他的热情和专注。他称高迪为"建筑界的伦勃朗",他说"高迪的作品告诉我们,并不是只有疯子才会描绘一个不存在的世界"。  我忽然觉得我的"二哥"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他有不为人知的一面,而他不见得愿意拿这一面跟人分享。他孤单,可他又自得其乐。  读到最后,我开始好奇,若二哥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也会像他对建筑、对高迪这样……热情吗?  我想到金发碧眼的Sophie,我想象如果他们两人结婚会是一副怎样的场景……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门铃响了,我以为是二哥和子安回来了,谁知道一打开门,刚才我胡思乱想的主角之一却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Sophie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花,看到站在门口的我,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满脸歉意地对我点了点头。她先是说了两句西班牙语,见我没反应,便改口用英语跟我道歉。  我看了看她,确认她应该不会再拿水晶相框砸我,便让出门请她进来。这次她有点拘束,把花放在餐桌上,然后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首先想到的是,我要告诉她我是二哥的妹妹,不是她以为的情敌。Sophie听我说完,点点头,说她已经知道了,然后又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抱歉的话。说完之后,我们只能大眼瞪小眼,气氛很尴尬。  我想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问她,是不是还爱着我二哥?  Sophie大约是没想到我会问这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就在她吞吞吐吐地打算回答时,二哥和子安忽然开门进来了。  二哥看到Sophie明显地怔了一下,原本跟子安聊天的笑脸也变得尴尬。我对子安使了一个眼色,大个子立刻就明白了,跟我一起躲进了书房。  "二哥真二。"子安躺到自己的床上,随手拿起书桌上的铅笔,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  "是吗,"我倚在书桌旁,笑笑地看着他,"但我觉得你很崇拜他。"  "哪有!"子安不自在地挠了挠头。  "没有吗,"我假装皱眉,"那你干嘛老是跟在他屁股后面跑?"  "我哪有……"老实孩子编不了谎话。  我看着子安略显稚嫩的脸,由衷地说:"哎……其实我不知道有多羡慕你。"  "?"  "你跟二哥感情很好,就像亲兄弟一样。"  子安笑了笑,忽然用一种少有的认真的口吻说:"我二哥这个人,其实心肠很软,人好得不得了。但跟不熟的人,他就是一副臭脸,所以--"  "不太讨人喜欢。"我帮他说完。  "姐姐,其实我也是几年前才认识二哥的。"子安说,"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出国了,我是读大学的时候才来的,一开始我也觉得他不好相处,有点怕他。"  "……"  "但是时间长了,你会发现,跟那些假装对你好,或者为你做任何事都是带有目的人比起来,二哥很真诚。他可能是不太讨人喜欢,但他的关心都是真的,而且他从来不求回报。"  我扯着嘴角笑起来:"子安,你觉得二哥讨厌我吗?"  子安直觉地摇头。  我想他可能是安慰我,便没再问下去。  不一会儿,二哥打开书房的门,一脸严肃地走进来。我和子安互望了一眼,发现彼此都有些不知所措。  "Sophie让我再跟你说一声抱歉。"他看着我的眼睛说。  "哦。"我迟疑地点了点头。  二哥面无表情地问:"晚上吃海鲜饭行吗?"  我和子安不约而同地点头。  他转身出去,不忘回头跟我们说:"Sophie已经走了,你们不用躲在书房里,出来吧。"  我看了子安一眼,率先追出去:"二哥,你们……"  二哥回头瞪了我一眼,我就住嘴了。  这天晚上的晚饭实在有点沉闷。我和子安小心翼翼地看着二哥脸色,二哥却若无其事。  "我们明天去马德里。"二哥忽然说。  我诧异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他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对我说:"有人想见你。"  准备睡觉前,二哥帮我检查额头的伤口,伤口并不是很大,缝了两针而已,可直到揭开那块小小的纱布,露出狰狞的伤疤,我才有点害怕会破相。  二哥用棉签沾了药膏,轻轻抹在我已经结痂的伤口上。  "疼吗?"他的声音总是很低沉。  我摇头。  他便继续手上的动作。  "谁要见我?"我问。  "去了你就知道了。"他心平气和地回答。  我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问他另一题:"你跟Sophie和好了吗?"  二哥先是沉默地抹着药膏,过了一会儿,药膏抹完了,才说:"你觉得呢?"  "……没有?"我迟疑地看着他。  "嗯。"他似乎并没有生气,只是专心地做自己的事情。  "为什么?"  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吧。"  "可你不是还爱着她吗?"我说。  "爱不爱,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  二哥原本是要给我把纱布贴在额头上,听到我这倔强的声音,他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我的眼睛:"你到底几岁?"  "?"  "为什么到现在还这么幼稚。"  "……为什么说我幼稚。"我皱起眉头,不服气地瞪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笑笑地看着我,然后说:"我觉得我好像能够想象你妈妈是个怎样的人。"  也许他这样说没有任何恶意,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这句话听在我耳朵里有些微刺痛,就好像在说我老妈坏话一样。  "你说说看。"我有点生气。要是他敢说任何一句对我老妈不敬的话,我就跟他翻脸。  "你妈妈应该……"他看着我的眼睛,眼神是那么清澈,"跟你一样单纯吧。"  我愣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我老妈的样子,凶的、和蔼的、高兴的、悲伤的……但随便哪一个,都跟单纯搭不上边吧!  "也不是,"二哥又说,"我的中文词汇量这几年变少了--应该不能说是单纯,而是……简单。"  简单?  我叹了口气……也许吧。也许她的确是一个,想法简单的人。  "那么爸爸呢?"我看着二哥的眼睛追问。  二哥眨了眨眼,剪下两段医用胶带,拿着纱布往我额头上贴。  "爸爸……"他的声音在我头顶上方响起,"你是不是觉得他很洒脱?"  "嗯,"我说,"我觉得他既儒雅,又有一种……讲义气的江湖味。"  二哥轻笑起来,他很少这样笑,我猜一定要遇上非常好笑的事,他才会这么笑。  他帮我把纱布固定在伤口上,然后坐下来,看着我说:"其实,爸爸是个非常脆弱的人。"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19:00


六(上)
  我站在镜子前,发现身上这件宝蓝色的小礼服实在不衬我的皮肤,可这颜色是我自己非要选的,老妈原本帮我挑的红色礼服裙被我退了回去,此时她就站在我身后,也从镜子里望着我。  "赵小姐,"店员手里拿着被我要求退回的裙子,"我个人觉得你女儿还是穿这件比较--"  妈妈伸手拍了拍店员的肩膀,打断了她的话,然后笑了笑,对我说:"就这件吧,你自己挑的,只要你喜欢就行了……"  我从镜子里看着妈妈,她脸上永远挂着那种自信的微笑,仿佛什么也无法把她打败。我忽然非常地痛恨,痛恨我身上的这件礼服,痛恨妈妈那无论何时都胜券在握的样子,更痛恨她将要我带我去见的那个男人!  于是下一秒,我奔进更衣室,关上门,大声喊道:"我不去了!"  那一年我十一岁,已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我最喜欢的,是跟同学一起去动物园看猩猩,而我最害怕的,是我的妈妈将要跟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结婚……  当然最后,我害怕的事情没有发生。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身上披着一件男式外套,后座上依旧是正在打呼的路子安,而我身旁的驾驶座上,却空无一人。我揉了揉眼睛和太阳穴,开始隔着玻璃窗寻找二哥。  我没有看到他,于是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下了车。我走进加油站的超市,看到他正在跟店员买咖啡,便走了过去。  "醒了?"他看到我,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嗯。"我走到他身后,意外地在他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烟草味,"你抽烟了?"  他从店员手里接过咖啡,没有回答我,直接去收银台付钱。  我跟在二哥身后,走出超市的自动门,他站在屋檐下喝咖啡。  "我不能抽烟吗?"他忽然看了我一眼,问道。  我摇摇头:"不是,只是有点意外。"  "为什么?"  "你不像是会抽烟的人。"  他听到我这样说,不禁转过头看着我:"那我是哪种人?"  我想他可能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便两手插袋,坐在他身旁的台阶上,说:"我觉得你不是那种会放任自己养成坏习惯的人,你太自律了。"  他依旧慢悠悠地喝着咖啡。我猜他可能在思考我话里的意思,所以一直没吱声。最后他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里似乎带有一种自嘲的成分:"不要太相信分类学,人……是一种很复杂的生物。"  关于香烟的话题就此打住。我都没问他是在哪里抽的,我想可能是在高速公路上的某个停车点,总之不会是在加油站。我看着他的背影,这背影离我非常非常近,近到我一伸手就能抓住他似的。他身上这淡淡的烟草味让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贺央。  他妈妈去世的那一阵子,他抽烟抽得非常凶,有一次我约了他一起吃晚饭,远远的,就看到他站在街角,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冬日的寒风把所有人都赶到了屋子里,马路上的人都行色匆匆,恨不能立即脱离这天然冰窖。只有他,站在风头里,肆无忌惮地抽着烟,每吸一口都像要了他的命似的,整个五官都皱在一起。  我走到他背后,鼻腔里尽是烟草的味道,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头看着我,一瞬间,我似乎觉得他的眼神很复杂。这眼神让我很难忘,也很难懂,我被他的表情震住了,原本的那些玩笑话都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然而他这诡异的表情只持续了不到两秒钟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以为的那种忧郁。他灭了烟,缩了缩脖子(仿佛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感受到冬日的寒冷似的),问:"去哪儿?"  "你决定吧。"我挤出一丝笑容,就像很小很小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他时一样。  那顿晚饭吃得非常沉闷,闷到我几乎想夺路而逃。分手的时候,我疑惑地看着贺央的背影,却没办法开口问他任何一个字。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忽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我就要失去他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跟贺央都没再联络过,直到半年后有一天,我接到他的电话,他又变回了原来的那个贺央!我不太清楚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但我高兴的是,我没有失去他--我们没有失去他!  此时此刻,在我眼前的却是二哥的背影,如果说他跟贺央有什么相似的话,我恐怕只能找出一个共同点:他们安静下来的时候,看上去都有些孤单。  "二哥……"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说道。  他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把纸杯丢进垃圾桶,回过头来看着我:"?"  我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有点热感冒的征兆:  "其实你是一个……很难让别人走进你内心的人。"  天空中的云层泛着一种瑰丽的红色,天空仍旧非常得蓝,如果不看手表,根本猜不到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夏季的白天是如此漫长,以至于我有一种错觉:自从来了这里之后,我就很少见过黑夜。  我看着远处山脊上镶着一圈红边的云彩,那景色实在美极了,我却只是定定地发着呆。我还在回想刚才我跟二哥说的那句话:你是一个很难让别人走进你内心的人。  我好像并没有什么根据,可是我却脱口而出。  二哥听了之后,像是并不太诧异,微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笑容。  不远处的路牌上印着一行大大的白字:Madrid 60Km。  距离马德里只有六十公里了,可我还是无法鼓起勇气问他究竟是谁想见我。不过也许,我早就有了答案。  "二哥,"我说,"就算你真的恨我……我还是你妹妹。"  车身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我不知道是因为压到了一颗坚硬的石子还是握着方向盘的人的问题。  "所以,"我接着说,"你会保护我的吧--你应该保护我。"  二哥继续开着车,我侧过头看他,他的眼里映着红色的霞光。  "我还以为你根本不需要别人保护。"他半开玩笑地说。  "怎么会呢……"我小声嘀咕,依旧看向窗外的风景。不是不需要保护,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别人要求吧。  我们不再说话,后座上的子安翻了个身,呓语几句,便又开始打呼噜。我回头看了看大个子,看着他那张略显稚嫩的脸,不禁微笑起来。  "笑什么?"二哥问。  "没什么……"我看着窗外高速公路两旁被太阳晒得发黄的草地,"只是觉得,做小孩真开心。"  二哥抬了抬眉毛:"那你应该很开心吧。"  我回过头来瞪他:"我已经二十七岁了。"  他笑了笑:"跟年龄没关系。"  我双手抱胸,眯起眼睛看着他:"你就是要跟我抬杠是不是?"  他扯着嘴角,不置可否。  "不过,"他又说,"我同意你的说法,做小孩很好。"  我看着他的侧脸,忽然很想知道他做小孩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然后,我便想到了他房间书架上的那张照片,情绪便又开始低落。  车内又是一阵沉默,收音机里依旧是西班牙人的喋喋不休。我看着天边红色的云彩,脱口而出:  "她……凶吗?"  "谁?"二哥一时之间似乎还没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转过头去看着他,依旧是那张侧脸,我却不自觉地开始揣测另一件事。  "你妈妈……"我说,"你要我带我去见的,不就是她吗。"  头顶上的指示牌显示,距离马德里还有30公里,我几乎可以看到远处热闹的城池,但心里却始终惴惴不安。  一路上,我每每看到二哥的侧脸,就想起那张照片上的漂亮女人,他跟她长得并不算太像,可是轮廓和气质却十分得相似。  自从二哥宣布要带我们来马德里后,谁也没再提起来这里的目的,仿佛这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可我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而我身旁的二哥却像毫无忌讳似的,说:  "我妈妈?她看上去非常温柔。"  "……"我松了口气。  "可是如果一旦你踩到她的底线,她简直就是一头狮子。"  "……"我哑口无言。  二哥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然后笑起来。他的笑容让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开着车向红土小镇去的路上,也是在夕阳下,也是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他那张常常板着的脸上,却露出十分温柔的微笑。  我忽然发现,我竟然这么喜欢看他的这副笑脸,跟他是谁无关,跟他平时如何讨人厌无关,跟我和他之间的爱恨情仇无关……我只是,单纯地喜欢看他的这副笑脸。  "不过你不用担心,"他收起温柔的笑脸,淡淡地说,"她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  迎着天边红色的云彩,我们一路驶向这座坐落于曼萨纳雷斯河上的"丰水之城"。 无论是巴塞罗那还是马德里,甚至是西班牙,对我来说原本只是书本上的一个名字,我对这陌生的国度毫无认识。而此时此刻,我却身处于我做梦也没想过要来的地方,并且我惊讶地发现,这里带给我太多的惊喜和意外。尤其是,这是我失散多年的兄长所居住的地方,这里有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的工作,这里就是他的生活--我不甚了解的生活。  我不知道我的归期在何时,可是我有一种预感,应该不太远了。所以,我更有一种紧迫感,想要好好地记住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们……我是说,你父母,"我鼓起勇气问,"为什分手……"  最后"分手"二字我说得非常轻,我几乎没有力气去重复这个问题,可我相信二哥是听到了。  他依旧沉默地开着车,仿佛我并没有提问。就在我开始有点觉得窘迫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道:"如果一对夫妻,长期分居两地,又怎么可能维持感情呢。"  "哦……"对于这个答案,我只觉得我的心情异常复杂,"我始终无法理解能够分居两地的夫妻,你妈妈那个时候为什么不带着你一起来?"  二哥扯了扯嘴角,那抹微笑带着十足的嘲讽:"来干什么?我妈妈不懂法文,当时我还是个小孩,爸爸的奖学金只能维持一个人的正常生活……"  "……"我后悔竟提出这样一个愚蠢的问题。  "我相信如果当时他们能够选择一家人在一起,他们是不会分开的。"  "……对不起。"我窘迫得想哭。  二哥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他还是保持一贯的沉默。  电台里在播放一首西班牙歌曲,我完全听不懂,可是听那歌者的音调,这应该是一首悲伤的歌曲。  "你会不会……"我忍不住想把心底的话说出来,"觉得爸爸很自私?"  二哥轻笑了一下,这一次的笑容,完全没有任何嘲讽的意味,我能够从他的表情中读到的,是一种宽容和豁达:"每个人都有权利在情况允许的时候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不是吗?至少我相信,当他选择去法国的时候,他没想过要抛弃这个家庭。至于说后来他们分手……也许只能说是命运的安排。"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二哥并不恨爸爸--或者他恨过,但现在不恨了。  "你很宽容。"我说。  二哥又扯了扯嘴角;"很多时候,如果你不够宽容,受到伤害的反而是你,所以……"  他耸了耸肩,表情淡然。  我笑起来,这样的二哥,让人觉得不再那么难以接近,他好像变得很感性,也很有人情味。  "但这并不代表我喜欢我爸爸,"他又说,"你应该看得出来,我跟他之间不算很好。"  "怎么会!"我大吃一惊,"他很爱你。"  二哥听到我的脱口而出,惊愕地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似乎无话可说。  "真的!"我说,"谁都看得出来他很爱你,也许他嘴上说喜欢子安,可是我觉得他的意思是说,喜欢子安这样容易跟他亲近,而你总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二哥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跟他本来就不怎么亲近,当我早就习惯生活中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的时候,他才出现的。"  "但他是你爸爸。"我焦急地说。  "是没错,"他一脸平静,"可我们并不熟悉,他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没有出现,所以后来是不是出现,对我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  "可是……"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但话到嘴边却像卡壳的磁带一样,声音怎么也放不出来。  二哥终于转过头来看着我,虽然只是很短的时间,可是我在他眼里看到了一种疑惑。  "你为什么对我和他的关系这么在意?"他问出了心中的疑问,"就算你是他的女儿,但我跟他怎么样……跟你无关吧。"  也许他并不是有心的,可是听到他这样说,我还是觉得,心底的某一个地方受到了伤害。  是啊,除了这杀千刀的血缘之外,我跟路天光、路魏明,又有什么关系?在一个月之前,我从未见过他们,也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两个人,如果我没有来这里,那么也许我们一辈子都不会相遇。没有他们,我的生活仍旧会继续,他们也是如此。  那么,这场相遇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跟我无关,"我轻声说,"我只是……不希望你像我一样后悔。"  "?"  我没有看他,尽管我眼角的余光收到了他发出的疑问信号,但我仍旧看着不远处的夕阳,自顾自地娓娓道来:  "我看过一部电影,故事里有这样一个家庭:母亲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始终恪守着一切教条和信念,父亲因为受不了这样的妻子和沉闷的宗教氛围于是带着情人远走他乡。他们有一对儿女,这两个年轻人在这个必须墨守成规的家庭里,几乎被母亲强权逼疯了。故事的很长一段篇幅是在讲述他们如何通过各种努力来尝试摆脱家庭的桎梏……但是故事的最后,当那个离家出走的父亲将要死的时候,他还是急匆匆地回到了故乡,弥留之际,女儿请求他在胸前划一个十字以求天主的宽恕,而这个一直痛恨妻子宗教信仰的男人竟然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照做了……"  "……"  "这其实应该是一部爱情片,"我也像二哥一样,扯着嘴角笑,"但我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这个场景。我想说的是,很多时候,我们其实并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父母对我们的意义。"  "……"  "我曾经非常恨我的妈妈,也许就像你说的,我并不喜欢她,我不能选择我的父母,但我可以选择是不是喜欢他们。我跟我妈妈的关系也不好,非常不好。但是直到她去世的那一刻,我才明白……就算我不喜欢她,但我还是爱她的。"  "……"  "这种爱……跟喜不喜欢没有关系,只是一种天生的能力。因为我是我妈妈的孩子,所以她爱我,没有任何条件和理由。同样的,因为她是我的妈妈,我也爱她--只不过,直到她离开我,我才明白了这一点。"  我说这番话的时候,竟然异常平静,尽管妈妈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情景一再出现在我脑海里,但我仍是异常得平静,平静到……仿佛我在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那种感觉。我只是,在我妈妈去世之后,忽然有这样一种感觉:也许我不喜欢她,也许我对她的很多行为觉得反感--但我不能否认的是,子女其实是父母生命的一种延续,我以为我跟她截然相反,可事实上,我身上有许多跟她相似的地方,只是我并没有意识到。"  "二哥,"我转头看着他,"我对你说这些话,并不是想评论你和父母之间的关系,我只是……"  "只是想提醒我,"他似乎总能在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的时候说出我的心里话,"不要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对。"我笑了笑,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谓的"共鸣"吧。  "我知道了。"路魏明轻声说,仿佛并不是说给我,而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子已经驶进了城里,街道两旁是欧洲常见的老式建筑,屋顶上常常还有各种雕塑。拐了个弯,我们沿着山坡往上开,道路两旁种着茂密的参天大树,仿佛一个巨大的天然洞穴。  山顶上长长地坐落着一排房子,二哥把车开到其中一扇黑色的铁门前,伸手按下墙上的电铃,铁门很快就开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条被灌木丛包围的石子路,这条石子路并不长,路的尽头是一座白色的三层楼建筑。车子就停在这栋白色建筑前,二哥拉上手刹,下了车,我也跟着下来。  这实在是一座……漂亮到让人难以置信的房子!奶白色的墙面配砖红色的屋顶,我虽然对建筑一窍不通,但我觉得这栋房子就是那种最典型的、能够代表西班牙的热情与魅力的建筑物。更何况它还是坐落在山顶,我想如果站在屋顶的露台往下望,景色一定非常美。  "魏明!"  我转过头,看到一位美丽的中年女人,她脸上带着微笑,跟二哥脸上偶尔流露出的让人着迷的微笑简直一模一样。  我知道她是谁,她就是我在照片上见到的人。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19:37


六(中)
  如果说我不紧张,那一定是自欺欺人。可是我就是有这种天赋--越是紧张,越显镇定。  我看着这位美丽大方的妇人走下台阶,上来拥抱二哥,她的眼角已有深深的皱纹,可她的眼睛仍旧让人觉得充满了少女的光芒。  然后,她就放开他,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手心在冒汗,但我还是逼迫自己给了她一个微笑。  基本上,如果她走过来给我一个耳光,我觉得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她却只是礼貌而充满好奇地打量了我两秒钟,然后便对我伸出手:"欢迎你!"  我张了张嘴,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幸好这时候子安睡醒了,从车后座钻了出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张开手臂,笑着说:"婶婶!"  她高兴地走过去跟子安紧紧地拥抱了一下,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转过来对我说:"走吧,先进去洗把脸,我带你们去看看房间。"  看着她和子安的相携而去的背影,我还怔在原地。二哥从后备箱里搬出行李箱,立刻有两个男人过来帮忙。二哥跟他们道谢后,走过来拽着我的手臂往台阶上走:"别一副呆瓜的样子行不行。"  "……"我一边任由他拽着走,一边努力抚平我额前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  台阶上是一扇巨大的木门,那木门是敞开着的,所以那布满各种鲜花和装饰品的华丽的大厅立刻就印入了我的眼帘。  有人从楼下飞快地走下来,听脚步声还以为是年轻人,但抬头一看,却是一个中年男人。他有一头金褐色的卷发,眼珠也是褐色的,他的脸上有几道深刻的岁月的痕迹,可他眼里的神采就跟刚才那位美丽的妇人一样,充满了活力。  "Way Min!"这老外的中文显然并不标准,可是他的语调里却有一种亲热。  二哥走上去跟他紧紧拥抱了一下,然后便开始说我听不懂的西班牙语。就在我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二哥走过来,搂了搂我的肩膀,对那中年男人说:"西永。"  "Si Yong!"男人高兴地向我伸出手。  我连忙握住,只感到他的手心很温暖,握手的力道大到我有点吃不消。  "这是我的继父,"二哥在我耳边说,"Emilio。"  我咽了咽口水,一边对这热情的西班牙人咧开嘴笑,一边又情不自禁地被周围漂亮的摆设所吸引。  我一转身,那美丽的妇人已经站在我身后,对我伸出手:"魏梦,做梦的'梦'。"  我想我一定又是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的蠢样,幸好我还记得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  "鲁西永。"二哥在一旁淡然地帮我补充。  魏梦诧异地抬了抬眉毛,不过我想她仅仅只是觉得我的名字有趣而已。她的手也同样很温暖,我忽然有点尴尬,因为我的手心里都是汗,我甚至有些无地自容,不敢看她的眼睛。  "晚饭应该在路上吃过了吧,我带你们去楼上的房间,要是饿了我帮你们热热汤。"她简直像个小女孩一样兴奋,勾着Emilio的手臂带我们上楼。  "原来你的这个'魏'字,是这么来的……"我一边上楼梯一边用只有二哥听得到的声音说。  "不然你以为呢?"他看了我一眼。  "没什么,只是名字里把父母的姓都加进去显得有点老土,我还以为艺术家会很有创意……"  二哥咋了咋舌,没理我。  我房间在三楼走廊的尽头,对门是子安,隔壁是二哥。房间的摆设和布置跟楼下大厅一样漂亮,我坐在铺着棉布床罩的床上,望着头顶的天窗发呆。这一切,对我来说好像都特别不真实。  我甚至有些怀疑,当闹铃响起的时候,我会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梦境……  有人轻轻敲了敲房门,我抬起头,看到二哥双手插袋,站在门口。他换上了干净的白棉衬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他的眼神平静且清澈,让我不禁窘迫地垂下眼睛,不敢看他。  "你为什么老是一副在背后打了我小报告的表情?"他开起玩笑来,也仍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我摇摇头,迟疑了一下,还是坦白说出了心里话:"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妈妈……"  他大约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想了想,缓缓走过来,在我身旁坐下:"为什么?你又没做错事。"  "也许我不该来……"我垂下头,心情有些低落地玩着手指,"也许,我根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可是你已经来了啊。"他看着我,说得如此理所当然。  我看着他的眼睛,仿佛隐约在那里看到一个……可笑的我。  是啊,不管怎么说,我已经来了。我来到这里,来寻我想要的答案。  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我没有拉上天窗的窗帘,而是透过那一小方玻璃,看着漆黑的星空。我想起我跟二哥说的那部电影,那个故事里的天主教家庭,当曾经叛逆至极的女儿握着父亲的手祈求他得到天主宽恕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也许我们中的很多人一直竭尽全力想要成为跟父母完全不同的人,可是最后我们却发现父母给我们的那些东西,早已深入骨髓,足以影响我们一生。  我口有些渴,但又不愿起来去麻烦别人,于是我闭上眼睛,希望自己能马上睡着。  有人轻轻敲了敲门,我以为是我的错觉,可当我睁开眼睛,敲门声又响起。  "西永,你睡了吗。"门外,是魏梦的声音。  我连忙跳起来,赤着脚跑去开门。打开门的一瞬,我看到的,是端着餐盘的她,盘子里有一个玻璃水壶和一个玻璃水杯。  她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餐盘稳稳地忘我手里一塞:"饿吗,饿的话楼下厨房有东西吃。"  "……"我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脸颊发烫。  "来吧,"穿着白色棉布睡袍的她说,"魏明和子安也在,要是你来得慢一点,东西都被他们吃完了。"  说完,她就下楼去了。  我端着餐盘,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呆立了好久。最后,我把餐盘放在书桌上,然后披了件外套,决定去厨房看看。  才走到楼下,就听到子安开朗的笑声,我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循着声音找到厨房。厨房里实在是一副温馨的场景,妈妈在炉子旁边忙碌着,两个小孩坐在木头餐桌旁大快朵颐。其实也没什么惊人的美食,只是一大碗罗宋汤配白面包,可是看子安跟二哥吃得那么香的样子,我也忍不住食指大动。  "你来了。"魏梦转身看到我,笑着说,"坐。宵夜马上送到。"  我勉强挤出怯怯的微笑,在子安跟二哥旁边坐下。魏梦又端上来一盆白面包,子安一边嚼着嘴里的,一边就伸手要来拿,结果被二哥在半路打个正着:  "你给别人留点。"  "可塑吾还饿啊……"子安嚼着满口食物含糊不清地反驳。  二哥瞪了他一眼,说:"等西永吃完了你再吃。"  子安整张脸一下子皱起来:"二哥偏心……"  路魏明又瞪他,他才吸了吸鼻子,不再说话。  我笑笑地看着子安,拿起篮子里的白面包,递到他面前:"给你。"  这下,二哥改瞪我了。我觉得他这副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很有趣,越发不肯收回去。子安笑着接过我手上的面包,讨打地在二哥面前大口吃起来。  二哥没再说什么,只是用眼神来回警告我们。我很想笑,可是一抬眼,却看到魏梦站在炉子前笑着对我微微摇头,意思大约是:别惹他了。  于是我拼命抿住嘴,不让自己笑出来。  二哥皱着眉头瞪了我们好一会儿,忽然转过头,撒娇似地说:"妈,你看他们……"  魏梦走过来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她脸上的神情充满了那种母亲特有的骄傲,让我不禁想,每一次我妈妈摸着我额头的时候,会不会也是同样的表情?  这一刻,我第一次觉得,二哥竟也有如孩童般可爱的一面。  或许我们所有人,在父母面前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吃饱喝足后,我很快回房睡下。来到马德里的第一天,比我预想中要好。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阳光叫醒的,忘记拉上窗帘的后果就是,七点多就醒了。  我的房间外面有一个狭长的阳台,我披上外套,不顾一头乱发,打开玻璃门走了出去。远处的树木与城市都笼罩在金黄色的光晕中,美极了。  楼下院子里传来咯咯的笑声,原来是魏梦和她的西班牙丈夫Emilio,两个中年人如同热恋中的情侣一般手牵着手,一起往花园中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样的他们,我觉得很高兴。我知道这种高兴并不是对他人善意的祝福,而只是一种自私的窃喜:幸好路魏明的妈妈又找到了自己的幸福,这样我的内心不必感到太内疚……  可我不禁又有些惆怅,为什么我的母亲不愿意选择一条更容易得到幸福和祝福的路呢,为什么她最后选择的,是这样一条艰难的路?  "她很幸运。"  我吓了一条,循着声音望去,原来是站在隔壁阳台上的二哥。  "Emilio对她、对我都很好。"  他几乎跟我一样蓬头垢面,脸上的表情却是少见的温柔。我忽然有点嫉妒他,我知道我不该这样想,但我还是嫉妒他。  "但你不会知道我小的时候我们有多苦。"二哥站在那里,迎着晨光看着不远处院子里母亲的背影。  "……"  "我父母是大学同学,我妈也是学画画的。"  我不愿意打断他的话,只想安静地站着听他说故事。  "大学毕业以后,她留在学校当了助教,然后就跟我爸爸结婚了,生下了我。"二哥靠在墙上,语气平缓,声音低沉,"我大概两三岁的时候,爸爸有一个非常好的留学机会,于是他们不得不分开,我妈一个人带着我生活。  "起初爸爸偶尔还寄些钱、来几封信、打几个电话。等我快读小学的时候,他基本上已经杳无音讯了。我外公外婆在另一座城市,没人能够帮她带我,不过幸好学校有幼儿园,我每天就跟着妈妈上下班,为了生活晚上她还要出去做家教,所以常常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什么叫孤独……当然,我也知道什么叫不要让妈妈担心。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妈是怎么熬过来的,小孩懂得不多,烦恼的也不多。然后等到我快要上中学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妈究竟怎么下的决心,总之她做了一个非常惊人的决定:把所有东西都卖了,带上我去了法国找我爸。"  我有些口干舌燥,但还是忍不住轻声问:"爸爸为什么这样……"  二哥笑了笑,那笑容竟有些惨淡:  "他是一个很情绪化的人--也许这一点你已经发现了。他从来没有很认真地跟我解释过,不过根据我的理解,他来了这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也郁郁不得志,这个时候也许对他来说我和我妈就是一个包袱,一个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包袱。他本身已经要面对太多现实问题,家庭更加让他不堪重负。"  说到这里,二哥看了我一眼,说:"你不会到现在还抱有那种自己的父亲是大英雄的幻想吧?"  我摇头。  可是,我也不太愿意承认他有多么不堪。  "总之,我妈这个一向逆来顺受的人,做了一个她这辈子最重要的决定,这个决定改变了她和我的命运。"  我看着二哥那张坚毅的侧脸,试图体会他在说这话时究竟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可我终究不是他,谁也不可能是这世上的另一个人。  "这个时候,爸爸终于小有名气,我妈也是因为看到了一篇关于他的报道,才辗转联络上了他。我到现在也不太清楚她当时到底为了什么要卖了房子举家迁移到这个陌生的地方……"  "也许是为了爱……情。"说到最后一个字,我的声音轻到无法再轻。  二哥微微一笑:"你看,连你自己都不相信。"  "……"  "我想可能是要做个了结吧,又或者是想要摆脱原来那种窘境--谁知道呢,反正我们来了法国,找到了爸爸,可是在我记忆中,从第一个晚上开始,他们就在吵架,足足吵了半年,终于决定分手。可那个时候我根本无心去关心他们之间的事,我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如何在这陌生的环境中生存上面。对于我来说,我的生活中有没有父亲这个角色,已经不再重要。"  我点点头,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我也有过跟他一样的心路历程,只不过,我比他幸运的是,我的妈妈给了我衣食无忧的生活,我不用面对窘困,不用面对难以适应的环境,不用为生存担心。我除了没有父亲之外,什么也不缺。  "这个时候爸爸已经有能力负担我和妈妈的生活,幸好他不是一个绝情的男人,所以尽管他们分手了,我跟我妈的生活并不糟糕。只不过,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生活,简直是……恶梦。"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对魏梦心生敬畏:"那么,她--我是说你妈妈--是怎么认识Emilio的?"  二哥双手抱胸,垂下头注视着花园里的那两个人影:"尽管已经不用为钱担心,但对于那个时候的我们来说,要在这里生活下去并不容易。我们在巴黎租了一个小房子,我妈妈做过很多份工作,帮佣、端盘子、教中文,反正只要是她能做的,她就去做。大概过了一年,等到我快要读高中的时候,她在一间画廊找到了一份兼职的工作,每天晚上六点到九点去看店,她就是在那里遇到Emilio的,他是西班牙驻法国的外交官,然后……"  二哥没再说下去,只是温柔地看着那两人小小的背影,眼里带着微笑。  "她现在很幸福。"我由衷地说。  我又想到了那间被我丢弃在地上的红色礼服,我的妈妈曾经希望我穿着这件礼服去跟她所爱  的男人见面,尽管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可是当时的我那小小的心中已经隐约地感到:她想跟那个男人结婚。  这对我来说,犹如晴天霹雳。  比起魏梦,我的妈妈也许一辈子都没有得到过她所追求的幸福。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20:15


六(下)
  我依旧站在阳台上,二哥站在我隔壁的那个阳台上,我眯起眼睛看了看远处的太阳,觉得我们就像是两个晨曦中的木偶人。  "爸爸没有再结婚吗?"我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  二哥回过头来看着我,似乎对我的这个问题有些诧异,但很快的,他就坦然到好像我们谈论的并不是我们的父亲一般,说:"我想他这一生应该从来不缺女人--至少年轻的时候不缺。"  我脑海里浮现起爸爸那儒雅却又风流倜傥的样子,于是抿起嘴笑了笑:"应该是。"  "不过……"我有些迟疑,不知道这样说合不合适,但我终究还是说了出来,"我觉得爸爸看上去……不像是会爱上我妈妈的那种男人。"  "?"二哥抬了抬眉毛,大约是我的话题太大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参与进来。  我觉得有点好笑,可还是坦白道:"我妈妈是那种……非常强势的女人,可是强势的人,往往会像小孩一样任性。我跟爸爸接触的时间不长,可是我觉得,他跟我妈妈是同一种人,他们两个人让我感到很……类似。"  "这有什么不对吗?"二哥看着我,好像既不想参与进来,也没有要闭嘴的意思。  "嗯,"我努了努嘴,"只是一种感觉。两个性格都很温和的人也许可以好好相处,但两个性格都很锐利的人,是没办法好好相处的。"  二哥扯了扯嘴角:"也许这就是他们终究没有在一起的原因?"  我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跟路魏明站在这里谈论我们各自的父母之间的风流韵事并不太合适。可是……事实是,除了对方之外,我们再也没有其他合适谈这话题的对象了!  "也许吧……"我有些悻悻然。  "你觉得我父母合适?"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怅然地耸肩:"至少就性格上来说,你妈妈这么温柔豁达,这样能够包容爸爸的任性和孩子气。"  "可他们还是分手了。"  "可能再美好的感情,也敌不过时间的折磨。"我有感而发。  听到我这样说,二哥忽然回过头来看着我,他的脸上有一种复杂的表情:"那么,你相信爱情吗?"  相信爱情?  面对二哥这个……很难缠的问题,一时之间,我除了苦笑再也没有其他答案。  我脑子里千头万绪,想了很久,却还是无法简单地给出一个"信"或"不信"的回答。  "那就是希望相信却又不敢相信喽?"晨曦中,二哥如是说。  我抿着嘴,看着二哥那双坦诚的眼睛,忽然觉得自己没办法说谎:"人总是愿意相信美好的事物,可是,现实的丑陋会慢慢把这一部分美好磨损得体无完肤。所以基本上,我觉得你这个问题问得不对,你不应该问我是不是还相信爱情--我肯定相信--你应该问的是,我是不是相信婚姻。"  这个问题,已经是一个答案。  "你……"二哥靠在墙上,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闪烁着一种不自然,"没有男朋友吗?"  "现在没有。"我双手插袋,耸了耸肩,"但这不代表我以前没有,也不代表我将来不会有。"  他还是看着我,眼里竟然透着一丝……慈爱。我想,很多时候他不是把我当他的妹妹,他只是把我当做一个幼稚的小女孩罢了。他的这种态度无论何时都非常明显,不管是我还是子安,在他眼里都很不成熟。  "你太独立了。"他的这一句,让人分不清是提醒还是警告。然后,他就转身走回房间去了。  我站在原地,阳光洒在脸上,照得我皮肤发烫。我很高兴,甚至高兴得有些不知所措。我想,二哥是因为已经接受我、信任我了,才会把他父母的故事告诉我。  我们之间,似乎又更靠近了。  这天下午,魏梦和Emilio开车去市中心采购节日物品,他们把我们丢在马约尔广场,然后就走了。此时正值午后,阳光猛烈兼又挤满了人潮,看得我有些头晕。  欧洲的广场似乎都差不多,罗马的纳沃纳广场,巴黎的协和广场,都有一种人从四面八方向你涌来的错觉。二哥从后面拉了我一把,我们才不至于被老年旅行团的人流冲散。这里的人实在太多,于是他干脆抓着我的手腕,带着我往前走去。  在匆匆的行进中,我忽然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我眼前的这个男人很陌生。他黑得发亮的头发,坚毅的下巴,冷硬的肩膀,肌肉线条毕现的手臂,以及粗糙浑圆的指关节……一切的一切,在一瞬间似乎都变得有些陌生。仿佛一旦他转过身来,他仍是我那不苟言笑的二哥,可这个背影--这个抓着我手腕的背影--只是一个男人的背影。一个……让我竟然有些莫名悸动的背影。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我只觉得,在人潮中,我的心跳开始变得有些混乱。  就这样走了五分钟之后,街上忽然少了许多人,就好像拥挤和冷清之间有一条无形的界线,一旦越过了这条界线,我们就从一个世界,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稍微挣了一下,二哥就立刻放开我的手腕。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说:"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十五分钟,就是普拉多国家博物馆。"  我也看着他,尤其是他的眼睛。然后,刚才那种怪异到让我害怕的错觉慢慢消失了。  我平复下心跳,暗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刚才那短短的几分钟里面,我是被魔鬼附身了一般。  "怎么了?"二哥敏锐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可能是天气太热,头晕……"  "没事吧。"说完,二哥没等我反应过来,就伸出他粗糙又宽厚的手掌,覆在我额头上。  我冷静地看着他,发现在他的触碰下,我的心跳一点也没有像刚才一样的紊乱。于是,我像是终于卸下包袱的旅人般,傻傻地笑起来。  二哥皱起眉头看着我,估计是搞不懂我到底在想什么。他确定我没有发烧之后,就转身去追快要被吉普赛人缠得投降的子安。  烈日下,他的身影被阳光照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我看着子安被二哥从人堆里楸出来,然后被狠狠地骂了几句。大个子常常挨骂,可他似乎从不生气,每次二哥气得跳脚又无可奈何的时候,子安总是咧开嘴笑,或是调皮地做鬼脸。此时此刻,看到这样的他们,我不禁想,我和二哥,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这样相处?  可是有一点我心里很清楚,那就是:我喜欢他当我哥哥。  这天下午,二哥带着我们逛了好久,每一次他开始讲解博物馆墙壁上悬挂着的那些油画或是玻璃柜里摆放的艺术品时,他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孔也会变得异常生动。从这一点上来看,他倒真的跟爸爸很像。  晚饭二哥竟然出人意料地带着我们进了一间中餐馆,尽管这里炒出来的菜味道很一般,可我还是吃得不亦乐乎,甚至于二哥和子安都看呆了。  "姐姐你很饿吗?"子安看着我,疑惑地皱了皱眉头。  "你什么时候来的这里?"我没有回答他,反而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问。  "读中学的时候吧。"他像是很认真地在回忆。  "你们家里现在谁做饭?"尽管青菜有点烫嘴,我还是吞了下去。  "没人做饭,"子安笑着说,"我爸妈都在国内,我跟同学合租了一间公寓。"  我点点头,夹了一块年糕放进嘴里:"我总觉得,没有食物的地方,简直不能称为家。以前我就算跟我妈吵得再凶,过年过节我都会回去吃饭呢。"  "你妈妈菜烧得好吗?我妈做饭难吃死了。"子安说。  我愣了愣,说:"我老妈做饭也很难吃……"  我们两人面面相觑了一番,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可我刚到这里来的那会儿,想吃我妈炒的那种带有焦味的卷心菜都想疯了。"子安又说。  我嚼着嘴里的青菜和年糕,慢慢地嚼,用力地嚼,嚼到后来,嘴角终于再也没办法地耷拉下来。  "姐姐,你怎么了……"子安看着我,一脸错愕。  我想开口说什么,但张开嘴,却一点声音也发布出来。  一只巨大的手掌轻轻放在我头顶上,我似乎能从掌心里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不用抬头看,也知道那定是二哥。  子安看到我脸颊上的泪水,呐呐地想要说点什么安慰我的话,却被二哥打手势制止了。  "我没事……"我的喉咙终于能够发出声音。  我没事,我真的没事,我只是……听到子安说的那句话,忽然就想到了老妈。尽管从来没有承认过,但是每当我孤单的时候,我也会想起老妈烧的那些实在让人不敢恭维的饭菜。只不过,对于子安来说,他的想念只需要买一张越洋机票,而我的想念……无论如何也无法实现。  我竟然,再也吃不到妈妈烧的菜了!  再也无法跟她争论番茄炒蛋究竟是该放盐还是放糖,无法挑剔她的豆腐汤有一股腥味,无法拒绝她再吃一碗的无理要求,也无法在吃完饭后跟她大吵一架然后摔门而去……  我忽然……好想她!  二哥用温热的拇指擦去我眼睑下的泪水,轻声说:"没事了,都会过去的……"  很难说清楚当我听到他的这句话时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委屈、难受、倔强、无奈……总之很复杂,复杂到我只想用一种最孩子气的方式来表达我心中的悲伤。  于是,我扁下嘴,"哇"地大声哭起来。  后来每每想到这天晚上我在马德里的中餐馆嚎啕大哭的情景,我都有一种恨不得钻进地核中心躲起来的念头。我想那一定非常滑稽:子安不知所措地握着一把餐巾纸,却不知道要怎么递给我;二哥的白色棉布衬衫却是首当其冲地遭了殃,上面全都是我的泪水和鼻涕,而他还要搂着我,安慰我,同时接受来自四面八方八卦的注目礼。  哭实在是一件很耗精力的事情,所以回家的出租车上,我一下子就睡着了。等我被二哥摇醒的时候,车子已经停在了夜色中的别墅门口。  子安根本是跳下车去的,铁门一打开,他就冲了进去:"急死我了!"  "啧,"二哥付完钱,从车上下来,看着他的背影,"谁叫你喝那么多可乐……"  我的头还有点疼,山上的风拂面而来,我不禁缩了缩脖子。  出租车开走了,我一转身,发现二哥就站在黑色铁门前的路灯下看着我。  "?"我皱了皱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伸出手指,摸了摸我的眼角,低声说:"疼吗?"  我摇头。  "人死不能复生,你……"他从来不是一个擅于用言语安慰别人的人。  我立刻了然地点头:"你放心吧,我只是……偶尔会有些情绪失控。"  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非常狼狈,头发被夜风吹得乱七八糟,眼睛肿得像只青蛙,我其实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这么多年来的独立生活让我学会了两件很重要的东西:忍耐与等待。  我想我要做的,只是忍住悲伤的情绪,静静地等待自己从阴影中走出来。  "我觉得,"二哥忽又用他那充满磁性的低沉的声音说,"如果你妈妈还在的话,她会为你骄傲的。"  昏暗的白炽灯光下,我看着二哥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从这个角度看,他的整个轮廓跟爸爸很像,但他生性谨慎的个性让他看上去更呆板一些。他的眼睛长得比较像他妈妈,可并没有魏梦的那种活泼神采。他的鼻子比爸爸更挺拔,嘴唇则比魏梦更性感……  我用力眨了眨眼睛,觉得我的思维实在发散得有点开了,兄长大人此时此刻正一本正经地安慰我,我的脑袋瓜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男性特有的灼热的气息忽然喷在我脸上,我不禁痒得有些想打喷嚏。我疑惑地抬起头,发现二哥的脸离我只有一个巴掌这么远……然后,他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了白炽灯无法照到的地方。  他轻咳了一下,说:"还没缓过来的话就先去花园走走,但别走太久,小心着凉。"  说完,他没再看我一眼,转身踩着石子路,向不远处的白色大宅走去。他的脚步非常快,既没有迟疑,也没有停顿。  我错愕地站在原地,看着黑暗中他迅速离去的背影,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站了很久,夜风吹得我头疼,但还是没能让我清醒过来。  要不然,我怎么会有一种错觉--仿佛刚才那一瞬,他是想要……吻我?!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20:50


七(上)
  "喂?"在电话接通的一刹那,我听到了一种低沉的叹息声,像是如释重负一般。  "还没玩够吗,打算什么时候回来?"电话那头很安静,我可以猜想得到,贺央此时正靠在床头,一边用干毛巾擦湿漉漉的头发,一边给我打电话。  "再……过一阵子吧。"我答得含糊不清。  "鲁西永,"贺央若是对我直呼其名,便是真的有点动气了,"你回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胸口涌动着一种莫名的不安,仿佛他就要对我打开潘多拉之盒。  "怎么不说话?"他等了一会儿,还是等不到我的回应,口气变得更差。  "我……"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一种无助倏地涌上心头,"贺央,你……喜欢你爸爸吗?"  "……"这下轮到他说不出话来了。  "如果父母做了让你觉得很失望的事情--就算这事跟你无关--你该怎么办?"我顿了顿,继续道,"假装看不到吗,还是出面指责他们……我觉得我都做不到,我只是觉得很失望。"  贺央忽然轻笑了一下,用一种低沉而迂回的嗓音说:"可地球不是围着你转的,世界也不会因为你的想法有所改变。"  我承认,他说得对。  "也许他们在我们眼里是父母,可是在他们的父母眼里,他们也只是孩子……"他说,"无论如何,如果你把他们当作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来看待,也许那种从小扎根在你心中的高大形象会荡然无存。可是……他们还是你的父母,是你的家人。"  贺央的口吻是那样温柔,我却只能报以苦笑。似乎长久以来,我总是有各种疑问需要他来帮我解答,但我却没有给过他任何帮助,甚至于,他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因为无法忍受他怪异的脾气,情愿选择避而不见。  "你呢,"我抛开自己胸中的烦恼,决定做一个更豁达的人,"你跟贺叔叔最近还吵架吗?"  他轻笑了一下,笑声里带着一丝苦涩:"不瞒你说,晚上刚吵过,气得我都睡不着觉了。"  我也笑起来:"该生气的人是贺叔吧,你这么油滑,他哪里治得了你。"  "那你就错了,我从小到大,就只吃我爸这套。"  "哪一套?"  "威逼利诱加语重心长。"  我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他是把你当犯罪嫌疑人吧?"  "不知道,他从来不在家里提任何跟工作有关的事情。"  "你除了为人不太正经外,其他都还好……"  "我哪里不正经了?"贺央听上去十分不满。  我吃吃地笑起来:"跟二哥比,你就算不太正经的。"  电话那头的他愣了一下,然后说:"二哥是谁?"  我收起笑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二、二哥就是……我哥啊……"  "……"  "就是我爸爸的儿子……"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贺央不太高兴。  "他是干什么的?"可他的声音听上去却异常平静。  "他是一个建筑师,负责做模型,用来造大教堂的模型。"  "他……"贺央迟疑了一下,才说,"他们有没有问你借过钱?"  "?"  "或是,提出什么奇怪的要求?他有没有占过你便宜?"  "贺央!"我忍不住正色道,"你在想什么呢!他是我哥哥!虽然我们不是同一个妈妈所生,但他是我哥哥--而且他为人非常正直,绝对没有做过任何龌蹉的事!"  "西永,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很复杂的,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么知道他表面看上去一脸正直,内心就一定也是正人君子?"  我忽然很生气,非常生气!  "……"我生气的时候,通常只能以沉默来表达我的愤怒。  "你不能够以你的那一套去估计别人,你太单纯了,根本不知道这世间的险恶。"贺央继续道。  "……我不想跟你讲话了。"我冷冷地说。  "鲁西永,你别不识好歹。"贺央也火了。  "我识不识好歹不关你的事!"  "妈的,你这家伙欠抽是不是!"  我气得快哭了,不想再听他说任何一个字,直接挂了电话。按完按钮之后,我怕他又打来骂我,于是立刻关机。  此时已是欧洲时间的傍晚,窗外依旧是晴空万里,阳光透过我头顶的玻璃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打出了一个橙色的光圈。  今天我没有出去,而是在家休息。魏梦和Emilio依旧是开车出去买节日用品,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节日犯的着这样大肆采购。二哥则带着子安去附近的植物园了,好像子安的暑期作业就是写一篇关于动植物的论文,他一直在为论文手机素材。我则在躺椅上躺着看了一天的书,离开家来到千里之外的欧洲,这是几周以来我第一次有空闲做些平时在家做的事。结果……结果这一天的好心情却被贺央的一个电话打得烟消云散。  我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还是很生气,非常生气。我很讨厌贺央竟然会有这种想法,他究竟把爸爸和二哥当做是什么人了?他们尽管不是那么尽善尽美,可他们是我的家人!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  气到最后,我只能坐在床上,咬着牙抹眼泪。  有人轻轻敲了敲我打开的房门,我抬起头,在一片模糊中,发现门口站着的是二哥。  一瞬间,我生气到觉得很可笑。不止是生贺央的气,也是生我自己的气,而且,我狼狈不堪的模样三番四次被二哥撞见,他大概真以为我是那种动不动就要掉眼泪的人了。  "又……怎么了?"他站在门口,背靠在门板上,一手放在裤袋里,另一只手还维持着敲门的姿势。  这种情况下,我觉得我应该淡淡地说一声"没什么",然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抹干眼泪,对他微笑。  可是我看着二哥的眼睛,忽然觉得,我可以跟他说心事,所以我高兴的、难过的、气愤的、困惑的,都可以告诉他。  "我的好朋友……"我说,"担心我一个人出门在外会被骗。"  他抬了抬眉毛,双手抱胸,走过来:"那为什么要哭?"  我咬着嘴唇,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因为他怀疑你。"  "?"  "他怀疑你、怀疑你们都是坏人。"  "然后呢?"他站在我面前,俯视我,眼睛里带着一种好笑。  "什么然后?"我皱起眉头,仰视他。  "然后你为什么要哭?"他眼里、嘴角都噙着笑意。  "他说你们是坏人啊!"我的眼泪又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他说我们是坏人你为什么要哭?"二哥真的笑起来,伸出一只手用拇指抹掉我脸颊两边的泪水。  "我生气啊!"我瞪他,发现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有趣的小狗。  然后,二哥蹲□,看着我的双眼,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  "你干嘛!"我愤愤地伸手打了他一拳,打在他肩膀上,他却不为所动地继续笑。  "笑你。"他一点也没有要哄我的意思,反而很直白地说。  "我是因为有人说你们是坏人觉得难过才哭的也!你还笑我!"我吼起来。  他笑得更大声,我却恨不得一巴掌打掉他的笑脸。可是,这竟是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开怀地大笑,不是冷笑,也不温柔,是那种……眼角的笑纹深刻到印在别人心里的笑。  我伸手要打他,却被他一把抓住,他的眼角笑起来的时候凹得很深,显得眼睛很特别。  "好,好,我不笑了……"他却还是笑笑地看着怒气腾腾瞪着他的我,"我只是觉得,你很孩子气,很傻。"  有那么一刻,我想到了昨晚在路灯下的他的表情。整个一天我都有些惴惴不安,可是又不愿去多想,也许我的直觉根本就是狗屁……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总是能从他的眼里看到自己。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二哥仍旧抓着我的手,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让心虚的我一下子脸红了。就在我考虑如何不着痕迹地挣脱时,魏梦轻轻在我房间的门板上扣了两下,我转过头看到她脸上那有些诧异的表情,条件反射地挣脱了二哥的手。  我没有看二哥,可是我能感到他似乎怔了一下,然后有些……不高兴。  魏梦恢复了平常那种温和的表情,微笑着说:"下来吃饭吧。"  我连忙点头。  直到她转身离开,我才敢转过头来偷瞄二哥。他也变得像平常那样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刚才那个哈哈大笑的男人并不是他。我想起身,他却拉住我,递了一盒面纸给我:  "先把你的鼻涕擦擦干净。"  啊……原来,一开始我是在哭啊……  二哥翻了个白眼,一副受不了的样子,起身走了出去。我跟上去,一手捧着纸巾盒,一手拿面纸擤鼻涕。然后,很自然的,就恶作剧地往二哥穿的连帽衫的帽子里丢。他回头瞪了我一眼,背手拿出纸巾,继续往前走。我不过瘾,又拿了一张面纸,胡乱在脸上擦了一下,丢进他背后的帽子。二哥继续瞪我,拿出纸巾。等到第三次,我手刚伸过去,就被他反手一把抓住,然后他转过身,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二哥,于是吓得尖叫起来,用力一挣,就摆脱了他,奔下楼去。  子安和魏梦被我的尖叫声引了出来,看到我仓皇逃进餐厅,背后是用纸巾团丢我脑袋的二哥,魏梦无奈地笑起来,子安却撅起嘴说:  "二哥,你不能'只闻新人笑'啊!你现在都只跟姐姐玩,不跟我玩。"  我走进餐厅,发现Emilio不在,于是随意地找了个离主人位最近的位子坐下。魏梦进来开始布菜,子安和二哥走在最后。二哥拍着子安的肩膀:"笨蛋,这句话不是这么用法。"  兄弟两人在我对面坐下,我松了口气。魏梦端上热气腾腾的汤,尽管在这样一个炎热的夏天不算太合时宜,可还是让我食指大动。  "明天是圣母节,"魏梦看着我说,"我们晚上出去吃点东西,然后去就剧院听歌剧。我相信,你会喜欢的。"  我忽然有点期待明天。我用燕麦面包蘸着汤,大口地咀嚼。  "什么是圣母节?"我问。  "Paloma圣母节,"坐在我对面的二哥说,"是为了纪念Paloma发现了圣母像。每年的八月十五日,马德里人都会把圣母像从教堂请下来,然后在街上狂欢。"  "基本上,我不太明白这有什么好庆祝的,"我含糊不清地说,"可是我喜欢节日。"  "对了,你有礼服吗?"魏梦轻轻地按着我的手问。  我摇头。我是出门来旅行的,哪里会带什么礼服。  "好吧,吃过饭跟我去房里挑挑看,看有没有你能穿的。"她一脸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于是吃过饭,我就跟着魏梦上楼。这是我第一次进她和Emilio的卧室,整个套间非常得大,由一条长廊连接着卧房、衣帽间、书房和浴室。衣帽间几乎比我的卧室还要大,整齐地排列着主人的各类衣物、鞋子、配饰、皮具等等,简直看得我眼花缭乱。  魏梦从挑了一会儿,从架子上挑出几件裙子放在椅子上:"你试试这几件,或者你自己再挑一下,我先下去打个电话。"  我怔怔地点头,看着她消失在门口。  "啊,"她又转回来,说,"千万别客气,喜欢什么就先穿上试试。"  "好……"我竟有些不知所措。  她满意地笑了笑,然后真的离开了。  我仔细地看着这个房间里的一切,觉得简直像在做梦一样。我关上门,开始尝试椅子上的那几条裙子。我惊讶地发现,魏梦跟我老妈一样,尽管已是迟暮之年,身材尺寸却一点也不比年轻人逊色,甚至于……她的胸可能还比我大一点。  她让我试的裙子都非常漂亮,我有些犹豫不决。然后,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去看看她的架子上还有什么。我不想要红色的,因为那有些艳丽,也不想要金色的,因为太隆重,蓝色和绿色会显得我很黑,黄色和紫色则让我的皮肤泛黄。最后,我从角落里找到了一条米白色的及膝连衣裙,它的料子摸上去非常舒服,简直像丝绸那样滑,可是它表面却是哑光的,肩头绣着珠片和蕾丝,低调又华丽。裙子的腰上有一根浅咖色的丝质腰带,在灯光的照耀下,散发出一种迷人的光泽。  我对它简直爱不释手,连忙穿上身,站在镜子面前左看右看。  这个时候,魏梦敲门进来,在看到我的一瞬间,她诧异地张了张嘴,然后走过来,轻轻拥了我一下,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我,说:  "这是我跟Emilio结婚时穿的礼服。"  "哦!"我瞪大眼睛,连忙要脱下来,"对不起……我不知道……"  "不不,"她制止我,"不用担心,只是礼服,不是婚纱。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喜欢它,我还以为你会觉得这条裙子有点老气。"  "怎么会……"我看着她,发现她的眼里竟有些泪光。  魏梦继续打量我,然后说:"你穿得很好看,别脱下来,明天你就穿这个。"  "我……"  "不过这里有一点点大,"她伸手在我背脊后面打了个褶,"这样会不会好一点?我等下帮你改改,很简单。"  "啊……"  "鞋呢?你穿几码的鞋?"  "37……"我愣愣地说。  "噢,"她懊恼地叹了口气,"比我小一号……不过没关系,凉鞋穿大一号应该没关系。"  "……"  "还有首饰呢,手包呢?"  我站在那里,看着她忙来忙去,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魏梦拿了两个手包过来给我,发现我赤着脚,攥着手,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便停下脚步,也同样望着我。  "对不起……"我脱口而出,"我是……你丈夫的私生女,你还对我这么好……"  她仔细地看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语重心长地说:"是前夫。"  "?"  "我跟路天光早就结束了,  现在我的丈夫是Emilio。"  "……"  "还有,"她微微一笑,"不管你是谁的女儿,不要说自己是私生女,这是一个贬义词,但是这个负担不应该由你来背。记住,也许你的父母犯了错误,可是你没有。"  她的话让我鼻子发酸,可我拼命地忍住。  魏梦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把我推到镜子前,把她给我挑的东西都在我身上比划着。最后,她看着镜子里的我,说:  "可是说真的,我还是觉得我穿这条裙子比你好看。"  我也看着她,然后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伤心的泪 发表于 2014-3-13 10:21:20


七(中)
  八月的马德里,空气中除了闷热之外,还有一丝狂欢的味道。内心里,我对于这莫名其妙的节日是有些期待的,因为这是一个家庭的节日。尽管我现在身处的这个家庭并不属于我,可它属于路魏明,我的哥哥,所以,我仿佛感到它也同样属于我。  我洗了澡,吹干头发,换上了昨晚从魏梦那里借来的裙子,又翻出许久没有用过的化妆包,在脸上描绘了一番。最后,我换上镶着水晶碎片的绑带高跟凉鞋,背上小包,走下楼去。  今天Emilio亲自开车,他和魏梦都在花园里,魏梦正在给她的两条拉布拉多犬配狗粮,时不时还会跟它们讲些我听不懂的西班牙语。二哥和子安也早在十分钟前下楼去了,男生总是能随便套双鞋就出门。我站在镜子前,匆忙地照了一下,便奔了出去。  此时已是下午七点,太阳依旧高挂在天空中,只是光芒黯淡了许多。我来到大门口,走下台阶,二哥就站在台阶的尽头,背对着我,看子安用石片往花园的喷水池里打水漂。  台阶弯弯曲曲的,有许多个角落,两边则种满了高高的植物,所以二哥的背影时隐时现,时隐时现。  当我来到最后一段台阶的时候,二哥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回过头来。我拐了个弯,树木遮住了他的脸,我又往下走了两步,一抬头,却发现他就在我眼前。  他穿得非常正式,黑色的西装套装配白衬衫。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正式的打扮,也是第一次,我竟然觉得二哥很……英俊。  好吧,原谅我竟然在心里用这样一个带有暧昧意味的词来形容我的哥哥,因为此时此刻的他,真的跟平时那个穿牛仔裤棉布衬衫的扑克脸很不同。  讲老实话我这位二哥论长相只能说是端正,论气度又不像爸爸那么风流倜傥,再加上那副率直的脾气和对谁都热情不起来的性格,实在很难用英俊或者帅气来形容他。  我又往下走了一个台阶,才看清楚他的脸,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看清楚他的眼睛。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就好像不认识我似的。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很难说清楚的东西,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有些吃惊,至于说是惊喜还是惊吓,那就不知道了。他的眼睛跟普通人一样,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可是当他认真地看着你的时候,你会觉得他的眼里有魔力似的……  我停下脚步,在台阶上站定了。因为奔下来的时候很急,我还有些喘。我看着二哥,扯出一丝微笑,然后,我竟然脸红了--被自己的哥哥看得脸红了。  他是不是觉得我像疯子?  我颇有些局促地拉了拉身上的裙子,又把一侧的头发夹到耳后,相信这样会让我看上去更淑女一点。做完这些补救工作之后,我又鼓起勇气看向二哥……发现他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皱起眉头,向他发问。  二哥忽然别过头去,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双手插袋,轻咳了一下,然后说:"……怎么这么慢。"  我撇了撇嘴:"女人嘛,都是这样啊……"  "……你是女人吗。"说这话时,他的口吻是冷冷的,好像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我下一子又有抡起拳头揍他的冲动,只是才刚瞪起眼睛,就听到子安惊叫:"哇,姐姐!你好漂亮!"  我不知道子安是不是仅仅在恭维我,又或者所有女人在他看来都差不多,但是任何女人,不论环肥燕瘦,只要听到有人称赞她漂亮或者年轻,都会心花怒放的吧……  于是我咧开嘴笑起来,从台阶上三步并作两步往下跳:"真的吗?你这小子嘴还真甜--啊!"  谁知道一不小心,高跟鞋扭了一下,我没站稳就一个跟头栽下去。眼看着要跌倒了,忽然有人一把抱住我,我下意识地伸手搂住他。等我站稳了,才发现,我倒在二哥的双臂与胸膛之间,而包围我的并不只是他的身体,还有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混合着洗发水的男性气息。  有那么一瞬,我觉得我像是掉进了时空静止的虫洞,脑子里混混沌沌,没有任何画面,也没有任何声音。我不知道这一瞬到底有多久,是一秒、一分钟、还是一个世纪……我只知道,下一瞬,当我的感官与意识又回来的时候,我几乎是本能地一把推开了他。  脚踝处有一丝疼痛,但我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抚了抚手臂,尴尬地站在一边,连看他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姐姐,你没事吧?"子安扶住我问。  我连忙摇头:"没事没事……"  魏梦和Emilio走过来,魏梦称赞我把裙子穿出了韵味,Emilio则给了我一个大方热情的拥抱。然后我们就准备出发去城里吃晚餐。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子安就钻进了轿车的后座,我迟疑了一下,只得硬着头皮钻进去,坐在当中,缩了缩肩膀,不敢去看最后坐进来的二哥。  车子启动,一路下山,往市中心驶去。我僵硬地缩着右半边身体,可有意无意地,我还是会碰到二哥的身体,让我毛骨悚然的是,即使隔着衣服我好像也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似的。  子安跟魏梦热络地谈论着马德里的所见所闻,以及他在学校里的事情,魏梦不时给Emilio充当翻译,子安偶尔也会晒几句拙劣的西班牙语。  我和二哥却是沉默的。我必须要非常集中精神才能压下心底的不安,不去胡思乱想,否则这种不安就会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恐惧。  一直到我们到达餐厅,从车上下来,呼吸着空气中的狂欢,我才稍稍定下神来。餐厅不大,布置也不是特别豪华,但是非常精致,坐在餐厅里吃饭的人们也看上去都很体面。Emilio和魏梦似乎经常来,靠窗的一桌客人也许是他们熟识的朋友,两人走过去打了个招呼,还把我们也一起叫了过去。  尽管他们说的西班牙语我听不懂,可是光凭肢体语言和脸上的表情,也知道魏梦是在介绍我们。  "儿子,侄子,还有……"她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猜想她说的是"女儿"吧。  我有些动容,可是因为语言不通,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尽量挤出笑容让自己看上去友善一点。  寒暄完,我们终于回到餐桌旁坐下。尽管脸上带着微笑,但我心里始终战战兢兢,生怕自己有什么奇怪的举动,让别人觉得突兀。  Emilio叫来服务生开始点菜。子安仍旧絮絮叨叨地在跟魏梦说着他学校里的事,我看着魏梦认真的侧脸,忽然有点羡慕二哥有这样的妈妈。我好像从来没在我老妈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不管我说什么,她都是一副假装认真在听,却根本毫不在意的样子--至少,一旦有工作电话打来,她会立刻示意我暂停,然后专心地跑开去接电话。  然而,尽管如此,此时此刻,我开始疯狂地思念我的老妈,思念这个也许并不太称职却给予我生命的母亲。  "西永,"魏梦忽然伸手拍了拍我的手臂,"你好像很少跟我们谈你的事,可我很想了解你。"  我露出一丝带着怯意的笑,我知道,她这么说,更多的是想表达对我的关心。  "我……"我迟疑了一下,"我没什么特别的经历。"  "怎么会,"子安瞪大眼睛看着我,"你一个人离家万里来找你的亲生父亲呢!这本身就是一个关于冒险的故事。"  我自嘲地笑了笑:"可一路上我冒的最大的险就是让你和二哥上了我的车……"  子安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他总是有些肆无忌惮,可是他脸上那充满了青春的笑容,又很难让别人苛责。  我看了二哥一眼,发现他也在看我。他就坐在我身旁,可他的眼神,却像是离我好远……  "西永,"魏梦拉着我的手说,"你高兴吗?……我是说,你找到了你一直想要找寻的东西……"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魏梦的这个问题,就像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千头万绪飞了出来,我根本无法抓住。  就在我怔住不知所措的时候,二哥说:"妈,你当惯了老师的坏毛病又犯了,总要提问让别人回答……"  魏梦立刻醒悟了似地,拍了拍我的手背:"好,那我们不说这个,先喝一杯!"  尽管心存感激,我却没有勇气再看他一眼。只是认真地拿起面前的酒杯,把里面的香槟酒一饮而尽。  这天晚上,我在异国他乡感受到了一种与别不同的节庆气氛,餐厅里所有的人都在微笑,在水晶灯的照耀下,筹光交错,我们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西班牙人对于生活和节日的热爱超乎我的想象。  九点,夜幕尚未降临马德里,我们走进歌剧院,另一场盛宴又将开始。  在舞台的帷幕尚未拉开之前,我决定先去一次洗手间。香槟酒的后劲也比我以为的更强烈,所有就算还没到要呕吐的地步,但我至少已经开始头晕了。  我站在洗手台前深吸了两口气,我不敢用冷水让自己清醒,满脸湿漉漉又花了妆实在很丢脸,我只能靠在冰冷的大理石墙壁上,试图让自己缓过劲来。  就这样呆了十五分钟,我才开始好转。确定自己的脚步稳当之后,我在镜子前整理了一下头发,才走出去。  剧场入口的帷幕已经放了下来,我想歌剧应该开始了,但走廊上依旧还有不少的人,只是所有人都尽量保持安静。  忽然,有人从后面一把揽住我的腰,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股温热的气息向我颈后袭来,当中夹杂着一股强烈的酒气。  这个男人在我耳边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西班牙语,然后在我脖子上吻了一下。  我的第一反应是尖叫,可声音却像被卡住了怎么也出不来似的。我挣脱不了,恐惧和不安一下子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  然后那人却忽然放开我,酿跄了几步往后退。我转过身,才发现是二哥。  他皱起眉头看着那个喝醉的人,我却错愕地看着他的侧脸,因为从来没见他这么生气过。  那人嘟囔了几句还要过来,忽然旁边来了两个人把他架住,连声说着西班牙语。我猜他们是在道歉,二哥伸手搂了搂我的肩膀,说话的样子和口吻非常严肃。  那两人听了二哥的话,看了看我,一脸抱歉地跟我们说了一大堆叽里呱啦。我伸手抚去刚才被陌生气息吻过的尴尬和不安,拉了拉二哥的袖子:  "我头有点晕,你能带我出去吹吹风吗?"  可是,八月的马德里的夜晚,却像找不到风似的。作为一座内陆城市,马德里的夏夜是闷热的。可奇怪的是,这闷热的空气中,却漂浮着欢庆的因子。我想,这就是一座城市,最原原本本的魅力。  只是,此时此刻的我,却无暇去体会她的魅力,头晕消失后的头疼简直是在折磨我的大脑神经。  "我能坐下吗?"没等二哥回答,我就自顾自地坐在大剧院门前的台阶上。  我听到他在我背后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缓缓走过来,坐在我身旁,开始扯脖子上的领结。  "别!"我连忙伸手制止他,"等下还要进去呢……"  他顿了一下:"你确定?"  我抓着他的手腕,怔怔地想了想,终于还是放开他。  二哥扯下领结,放进西装口袋里,然后跟我一样,一言不发地看着歌剧院铁栅栏外一边走一边挥舞着旗子或是大声嬉闹的人们。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说:"原来你也不喜欢这样啊……"  "这跟喜不喜欢没关系,"他耸肩,"这只不过不是我的生活……这是Emilio和我妈的生活。"  "那你的生活是什么?"我转头看着他。  "……工作室、模型、草图、零部件、电脑数据,还有无数个光影与力学结合下的建筑构想。"  "要不是知道你的为人,我会以为你是在买弄。"我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陷入一种莫名的思乡情绪之中。  二哥转过头来,错愕地看了看我。  我没有看他,只是叹了口气:"路魏明,你真的不恨我?"  "这个问题我好像已经回答过了。"他也转过头去,没有看我。  "那就再回答一遍。"  "我为什么要恨你?"他反问。  我翻了个白眼:"你就不能好好回答'恨'或者'不恨'吗?"  "……不恨。"  还想再继续抱怨的我,听到这个直白的回答,一下子又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我们沉默着,在这个歌剧院门前巨大的阶梯上,我们似乎变得非常渺小,在这片夏夜的星空之下,整座马德里也变得非常渺小。  "想哭就哭吧。"二哥说。  我想说我干嘛要哭。可是一张嘴,眼泪已经流下来。  他没有看我,只是伸手搂住我,拍了拍我的肩膀:"要不是那两个人在,我非打那家伙一顿。"  我一边哭,一边笑。  难道,他看到了我藏在笑容下面的委屈吗?  "二哥,你知  道吗,"我擦了擦眼泪,说,"我想回家了。"  "……"  "我是说,我自己的家……我在上海的家。"  "……我知道。"  "?"我看着他的侧脸,想看出些什么,可是却一无所获。  他像是不太想理我,只是看着不远处的人群。  我想了想,忽然站起来,却差点被眼前的金星击倒。  二哥连忙起身扶住我,我看着他,说:"走吧,我们去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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