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
飞 鸟
虽然那出戏的文词我全忘了(也许当时就未听懂),但我看懂了,是真正的懂,以后在我漫长或短暂的生命中它时时醒来,每次都震惊我的心魂,颤栗我的灵肉。 人被抛到这个世间,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来了?来了。走了?走了。可笑的是:人类偏偏要问个为什么。到底来干什么?茫然。 十年前的冬夜。我,十八岁。独自顺着大街溜达,目的地?没有。十点多了,路灯冷冷地亮着,冰块似的光(月光、灯光)砸下来。我缩缩脖子,跺跺湿透的力士鞋,准备回工地,因为明天的星光还要照着我出工。 一架飞机飞过天空,蓝灰色的背景,月光把机身照的银亮亮,飞机就像一块冰(我的想象有时过分,唉,烦恼的根源)。我看着它翼下的灯一闪一闪,淡淡地融进背景,洒下飘渺的歌。 四个馒头一碗腌萝卜三碗面汤十个小时重体力呵呵痛快十八岁生命意义眼看一个一个工友瘦下去半年不结工钱呵呵痛快生命意义仍有精力过剩的工友借工头的钱钻进暗街暧昧的小屋十八岁的心头塞满泥沙(流动的意识没有逗号)。 一家商铺门前灯火辉煌,挂满白色的绣球,两张方桌,围坐的几人头戴孝帽。方桌东面坐几个乐器手,一块空地就算舞台。是的,舞台大可不必刻意。一个女人,扮相俊美,站在瓷砖地上,站在灯光里,一板一眼地认真唱着。唢呐悲怆,笙竽呜咽,笛声沉郁,梆子单调,看客寥寥。快散了吗?我来迟了吗?生命里遇见的每一件事真真不可较真,我为什么不早不迟要在高考的前夜拉肚子? 女人一袭白衣,面容亦惨白,不知是化妆效果还是生就的。唱腔圆润、悲凉、悠长。我身边的一个白发老头低语:“她曾是市剧团的台柱子。”他似乎是自言自语,语气沧桑。“曾是”,这就刀一样砍断了以往的光芒,光芒远去却不曾熄灭,也许“现在”正罩在“以往”的残喘的光芒里。寥寥的看客,主家似乎不耐烦了,剩一个戴孝帽的老头,其余进到商铺里去了。女人仍旧故我的忘情唱着。乐器亦无精神了。 女人的声音突然高亢了,箭一样射向夜空,又慢慢落下来,也许力尽了,尽了而又不绝,似泣似诉呢喃哀怨,她的每一个动作都配合唱腔,每一个表情都表现悲凄。我、白发老头,戴孝帽的老头,就我们三个看客(是否要加上已无生气的乐器手?)。 女人白皙的手颤抖着掩面,一声哀哭,头随着双手的颤抖快速晃动,接着是肩,上身,腰,腿,脚,全身抖动,气息欲绝。“啊——”突兀、清亮、悠长,似乎连接了神秘的星月,濛濛的夜色,茫茫的大地,白色的绣球……女人的双手缓缓放下,转头,满脸泪水在灯光、月光下晶莹剔透。我蓦然惊醒,她其实是在为她自己表演,只有在表演中她才感觉快慰,才明白她被抛在世间的缘故,才可以不用演另一出不化妆的戏。灵魂飞舞,生命欣喜。来了?来了。走了?走了。来干什么?体味精彩。 体味精彩?可你在受苦。 苦?没有苦,甜如何存在?没品尝过苦,会体味甜的美妙丰富吗? 我退到远处的树荫,我知道她并不需要看客,她自己就是看客,也许数年前她不明白,但现在她肯定明白了。女人在灯光下依然忘情地唱着,这时,她的眼睛里没有了万物,只有盘古前的朦胧混沌,只有心魂的疯狂,只有路程上的精彩。 戏,结束了,戏,没有结束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