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父亲打电话来说奶奶摔了一跤,怕是不行了,已经神志不清。当即,我火速赶回老家去,奔进奶奶的屋子,屋子里已挤满了人,我父母,我的几个叔叔婶婶,姑姑姑父,堂兄弟,堂姐妹,表兄弟,表姐妹以及几位长辈亲戚全都到齐了,一看到奶奶那原本总是挂着慈爱笑容的脸变得那般苍老憔悴,平日里那和蔼可亲、神采奕奕、乐观开朗的奶奶竟成了目光呆滞、风前残烛的垂暮老人,顿时只觉得心如刀绞。
接着,大家告诉我说,她已经认不出人来,除了自己生养的六个子女,其他人一概都不认得了,无论女婿,无论儿媳,还有其他的亲友。正说着,奶奶仿佛听到动静,缓缓回过头来,浑浊散乱的眼光定定的落在我的身上,我哽咽的叫了一声奶奶,她却毫无反应,嘴唇哆嗦着,哆嗦着,发出浑浊不清的两个字--怎么会呢,奶奶一定记得我的,我知道她在叫我,奔过去,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拉住我的手,茫然地望着我,似乎在记忆里努力寻找什么……
那两年来,奶奶身体明显不如从前,记忆也衰退不少,更严重的是耳背。平日里,我们都要大声和她说话,她才有反应,我们几个孙辈扯着喉咙和她说话,奶奶是满心喜欢的,笑脸总是绽开一朵灿烂的菊花,笑声爽朗,就像晴天里的阳光,闪着耀人的光亮。奶奶喜欢我们在她身边的每个日子,她也扯着喉咙和我们讲话,老的小的,开着玩笑,喊来喊去,热热闹闹的。但母亲和婶婶们却都在抱怨,说老太太越来越难伺候了,送饭给她吃的,饭软了吧,说嫌她老了,饭硬了,说都不孝,没人体谅她牙口不好;和她说话,小声了她听不见,说大声了,又不高兴,以为大家对她不恭。唉,大家都说奶奶真是老了,老糊涂了。
奶奶出身小康,曾外祖是福鼎远近闻名的厨师,儿女们都娇生惯养的。上世纪30年代,抗战期间,福建沿海居民不堪受日军舰艇骚扰和炮弹轰炸,厌倦了东奔西逃的日子,纷纷迁移山区和内陆居住,奶奶娘家就是在这个时候匆匆将奶奶嫁给当时给地主当长工的爷爷的。奶奶性格开朗,为人豪爽,爷爷却是老实巴交的豆腐佬,一对战乱中匆匆结合的夫妻注定了一生的坎坷与煎熬。生活的艰难与病痛的折磨一辈子伴随着奶奶,但生性乐观的奶奶竟没有被压垮,脾气急躁的奶奶到了老年却变得和蔼而慈祥了,身体也硬是比以往硬朗起来,随着生活的日渐富裕,奶奶的晚年生活是较为安逸和满足的,她大声说话,大步走路,80多岁的老人,俏皮,爱开玩笑,爱看戏剧,笑起来就像个孩子,是我们心中可爱的老太太。这几年,她生活的重心主要就是烧香拜佛,因为身体状况和心情的好转,更令她相信是佛祖的庇护与保佑。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偶然的摔跤,造成她大腿骨折,更令她记忆之门紧紧关闭,神志不清,从此再不闻不问尘世与神佛之事了。
当时,我望着奶奶,正疑惑着她是否认出我来,正在这时,一个身影闪进来,是我的小堂妹,赶了三四个小时的车程也赶回来了。记忆里小妹一直是淘气而捣蛋的,因此,少时的她没少受大人的呵斥,这些年长大后的她一直都远离家乡,相比与我们大的几个姐妹,她和奶奶之间的那一种疏离感是很明显的。果然,奶奶的目光定定的落在小妹身上,却像对待陌生人一样看着她,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小堂妹正值豆蔻年华,青春靓丽,生性活泼,她的引人注目的外表和着装,在老人晦暗的房间里,显得如此扎眼,当她站在奶奶面前,我们感觉到相差的不仅仅是年龄的距离。我还记得,多少次她故意藏起或弄坏奶奶的东西,多少次她和三婶一起对奶奶的排挤和疏远,多少次,奶奶抹着泪,在我们面前数落三叔三婶的不尽人意,而淘气的堂妹总是与这些话题有着这样那样的牵连……这些记忆,让我觉得,奶奶是决意要忘记那些让她觉得痛苦和难受的往事了。80多年来的风风雨雨,幼时的颠沛流离、婚姻的不如意、生活的艰难,以及老年丧失爱子的苦痛,一生坎坷,如今,无论艰辛的、痛苦的、快乐的、欢喜的记忆,就在她那重重的一摔,从此都烟消云散了。因此,我想,奶奶对小妹的记忆也恐怕早已从她那坚硬的心壁上抹去了。
小妹望着奶奶,打量着,她也被眼前的奶奶吓住了,只见她还未开口眼眶就红了,她拉着奶奶的手,然后猛地一把抱住奶奶,只听她叫了声:“奶奶啊!你到底怎么了?”就止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就在这一刻,奶奶一下子回过神来,或许是小妹的呼喊声和哭声撞开了她的记忆的闸门,突然间,她像是刚刚清醒过来,颤颤的伸出她瘦弱无力青筋暴露的双手,抱住了她的小孙女,并在那孩子的背上轻拍着,嘴里念念叨叨,吐出了两个字……那一声呼唤,震惊了屋子里所有的人!
这连日来,奶奶神情恍惚,吐字不清,唠唠叨叨的,连最善于理解她的长子-我的父亲,也难于理解她的表达,不知其所云。而那时,我们分明听得清清楚楚,奶奶哆哆嗦嗦的嘴唇里发出的那个低低的呼唤,却是清晰的--“妞啊!妞啊!”
那一刻,仿佛回到很多年前,她的怀抱依然是儿孙们温暖的摇篮,她骄傲而又满足,轻轻地哼一曲歌谣,伴着怀里的宝贝安眠……那一刻,她的眼神焕发出晶莹的亮光,记忆又都回到她的心上,当她紧紧搂着她的宝,那种不顾一切的神情和感动深深震撼了我们!就在那时,母性的光芒顿时点亮着她那盏快要熄灭的油灯,也照亮了她昏暗阴沉的小屋……
就在那时,在泪眼里朦胧中,仿佛重现十七岁的她,曾经那样花样年华的女子,因为避战乱,背井离乡,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浙南一隅,生儿育女,她就是这样一下一下的拍着,拍着,时光从歌谣中流逝,从她的指缝间溜走,转眼,她的孩子都长大了,成人了,无情的风霜雪雨将她从一位娇生惯养的娇娇女打磨成一个,大声呵斥孩子,上山砍柴下地干活的典型的农家妇女。又是多少年过去了,她的臂弯里又有了孙辈,依次来了又去了,直到我们的成长,她一生的光阴就这样所剩无几了。
“妞啊!妞啊!”八十八岁高龄的她终于又喊出了这一声半个多世纪搁在她心底最亲昵的呼唤,这是来自她一生最清晰的记忆!来自漫长岁月最魂牵梦绕的牵挂!是永远也无法忘却的爱!
“奶奶!”回应她的呼唤,我们全都不由自主围到她身旁……那一刻,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止不住泪流满面。